想到这里时,楚玮浑身一震,他发现自己之前一直忽略了有关遗诏的疑点。
诚然,天子在位时,只要有意择选储君,自然也会考虑到遗诏的问题,自古以来有多少君王吃亏在对自己安全健康的自信而小瞧了意外的概率,从而忽略了有备无患的重要性,但也有思虑周全的君主,文帝楚权的这份遗诏,显然是在太子诞生后拟定的,楚玮原本将这份诏书当成楚权的深思细虑,可如今,他却有了些别的猜测。
这份传位诏书,言辞简明,若天子不幸辞世时,太子尚未成年,便传帝位于酲王楚豫,而太子将来是否能继承大统,则是酲王和皇后考量后决定,但紧接着,却莫名提及了盈时帝姬的婚事,这一系列辗转行文,让楚玮觉得楚权在拟写诏书时真的将其当作自己的遗书,他似乎是早料到自己有此一劫。
楚玮稍稍一琢磨,也得出了与楚豫一样的想法,都认为楚权是从元慧那里听来了什么,不过楚玮比酲王多想了一层,因为他曾经的偶然听闻,又联想到楚权膝下一直没有成活的皇子,等了多年才盼来太子楚谨瑞......
楚玮:呵,元慧的念经祈福,莫不是...搞了什么无
中生有的法事吧?
他可跟酲王不一样,他是很相信这些古术秘辛的。
楚玮再次询问绪智有关帝星运泽的事,绪智给出的回答,是新帝已定,酲王的命主星虽隐在了紫薇之后,但运泽仍充盈流转着。
那便是了。
楚玮自认他的猜测八九不离十,心道,摄政亲王,虽无帝号,却是总揽实权的,再过几年,百姓的称颂也会随之而来,名位都齐了,不是天子胜似天子。
然对于楚玮而言,目的还未达到,自然不算事了,既然楚豫选择了退居次位,他得为其加把火才行。
......
身为摄政王的楚豫,近来为处理朝政和对戎狄的征战,在禁苑内择了处偏殿,暂时在此居住办公。
逸轩王楚玮求见,楚豫没有选择御书房,而是将人带来了自己的居所,似乎对这位身娇体弱却从不掩饰心机深沉的兄长,虽说不上信任,但多少还是有几分不同的。
楚豫打量着难得身边只有侍从胡安却不见古怪绪智的逸轩王,不由得好奇询问。
“禅师近来极少露面,许是又入山闭关了。”楚玮不在意地回答。
他倒没说假话,绪智因为那几分不好的预感,时常躲进秘境之中,隔许久才出来一次,匆匆与楚玮见上一面,无事便立即回到秘境中,总归是夹着尾巴低调行事。
楚豫没有在意这似是而非的回答,反而更关注逸轩王的突然来访。
在楚豫的了解中,他这位七皇兄,常年的深居简出,从不见他与谁深交,即便当初与楚膺禄的往来,也是建立在绪智为其治病的基础上,除此之外,都不见有谁踏入过逸轩王府的大门。
早先他们的父皇孝帝对这位病弱的儿子十分怜惜,所以封王之后,给了他富饶的城池,却一直将他安置在都城内,并未责令他迁往封地。
逸轩王确实也没必要到远处,他一无夺嫡野心,二无争权体魄,与自己的装模作样比,他倒是个真正的闲散王爷。
这么多年来,楚豫只见他对佛骨舍利生出如此执念来,所以他今日的来访,大概也是为此吧。
思及此,楚豫半是调侃地开口应付:“七哥若是来讨问佛骨的,那便请回吧,十六近来焦头烂额,没心思对付那些臭和尚。”
“怎么?本王在十六眼中就这般冷血?”楚玮淡淡地扫了眼对方,神情却并未不快,“本王是急着要那舍利,却也不至于急成这样,单纯来瞧瞧你罢了。”
楚豫挑眉,有些讶异,“十六竟不知七哥这么关心我,当真有些受宠若惊了。”
嘴里夸张,心中却嘀咕着另一套:你猜我信吗?
楚玮自然知道对方的心思,他们之间,不过是开诚布公地算计彼此罢了。
“圣上尸骨未寒,你如今的处境,必然不好过,”他执起茶盏,吹了吹蒸腾热气,浅酌一口,抬头继续道,“只是本王不明白,总归是亲力亲为地操心,比之有名无分的摄政辅臣,显然坐上正位,阻碍和非议会更少,你又为何不接受帝位呢?”
楚豫收起了笑意,半垂着眼,看着案几上横陈着的奏章,答非所问道:“我以为,七哥对朝中之事不感兴趣的,怎么也学别人当起了说客?”
楚玮怔了怔,有些不明所以,不过随后便明白过来,想必他口中的‘别人’指的是酲王一系的亲信,这倒是合乎情理,他们一定是希望酲王继承帝位,以确保己身的长远利益。
他平静地看向楚豫,直白地开口:“本王确实对朝政不感兴趣,也不在乎继承大统的是谁,单纯是好奇才问的。”
轮到楚豫怔愣住,随即狐疑地打量着对方。
楚豫: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难不成在府中闷久了,有些癔症?
他没好气地敷衍着,“不想接受便不接受,这有什么可好奇的。”
楚玮却换上一副犹豫之色,仿佛接下来的话,他不知到底该不该说似的,“其实,有件事...既然你心意已定,想来本王同你说了,应当也没什么关系......”他看向楚豫,正色道,“方才说好奇,并非戏弄你,而是从前,本王并未将这事放在心上,但近来发生的种种,若联系在一起,不得不让本王多想,所以便打算将当年的那件事讲与你听,至于如何判断,端看你自己了。”
听到‘当年之事’,楚豫不由得正襟危坐,眼底闪过不明深意。
楚玮将自己当年在奉先寺的所见——关于两盏萦绕帝运紫气的本命灯之事,以及自己后来的猜测,尽数讲与楚豫,另外又提及了绪智对楚豫运泽变化的观察。
安静聆听的摄政王,面上一片风轻云淡,可被桌案遮挡住的左手,却不自觉地紧握成拳,“七哥提起这些,是想告诉本王什么?不会是想说,本王亦是那天选之子,合该顺应天意,心安理得地接受帝位?”
楚玮敏锐地捕捉到了对方瞳孔的不自觉紧缩,心中扬起得逞的了然,“这倒不是,十六如何决定,但凭心意即可,本王知你向来不信这些,只是好奇,这究竟是不是真的天意。”
楚豫警觉心起,“兄长是说?”
楚玮装作整理着思绪,半晌开口道:“择选储君是大事,父皇如此迷信,想必这过程中他为确保天意,是一定会全程监视的,所以元慧对两盏灯的事,也定会如实上报。两位身负天命的储君,而父皇选择了老九,这很好理解,一是他年长于你,二是以当时的观测,他本命灯上燃起的紫气比之你的更为充盈,若是做选择,父皇会倾向老九,诚然合理。不过,假如这里还有另一层深意呢?”
他向楚豫提出另一种他精心准备好的猜测,不能说是假的,但浓浓的引导意味,让人无法拒绝。
“天意择选的两位储君,要么是角逐帝位胜者为王,要么是承袭的先后有序,以现在的情况来看,你和老九便是第二种了。既是按序更迭,必然有运泽转换的契机。本王想着,这一点,作为国师圣僧的元慧,合该观测得到,只不过,他是否会如实回禀父皇便尚未可知了。”楚玮观察着楚豫逐渐变得肃郁的神色,循序渐进地抛出自己的猜测,引对方陷入沉思,“关于这轮转的契机,结合绪智所看到的星象变动,便不难猜到,太子的降世即为你和老九的帝运交替时点。”
楚豫似乎想到了什么,几不可查地皱了下眉,眼中闪过冰冷锐意。
楚玮垂眸看着茶盏中的浮沫,娓娓续道:“老九子嗣单薄,多年来膝下只有两位帝姬,新夫人虽诞下皇子,却不过周岁便夭折,多年无所出的苻氏,这一胎受孕突然,且老九对外瞒得严严实实,太子虽是早产,但在元慧七日七夜的祈福下,最终平安降生。本王特意让绪智推演了太子的命格,得出的结论是——莫可测。”
言至此处,他饱含深意地看向楚豫,“只因他原本,便不该存世。至于现实为何改变了,以绪智的修为,并看不清缘由,但本王觉得,此变故之由,老九和元慧再清楚不过了。”
逆天改命。
不肖楚玮明说,楚豫也能得出这番结论。
此时的他,再如何自控,也防不住心底的寒意将面目冻得透彻麻木。
目的既已达成,楚玮没有再继续叨扰,饮尽了杯中茶,起身告辞了,留下神色晦暗的摄政王,独自细品着那番似虚似实的猜想。
......
所以你才对奉先寺格外纵容、又断然放弃了灭佛是吗?
而元慧,哈,元慧这个老东西,将帝运之事告诉你,只为换来佛寺苟存的生机,而你却毫不在乎这二选一的威胁。
用自己的命,换你儿子一命,又似模似样的传位于我,是因为知晓我亦是那所谓帝运加身之人?
九哥啊,你还真的是,对十六信任得很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