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从白不解和黑不辩那里得知,元慧并未入冥府轮回,想是归往梵境了。
他心中实是松了口气的。
未了一直担心,元慧这一世为自己行了逆天改命的术法,会影响到他的元神修行,即便是佛子转世,只要入了轮回,就会身负因果业障的约束,此间不了,便是神佛亦回不得梵境,唯有重修正果方能解脱。
看来,元慧所做的一切,都自有安排。
未了放下纠结,着眼于当下的处境,他意识到楚豫不会像文帝楚权那般容忍佛寺,也不知为何,楚豫对奉先寺一直存有不可磨灭的敌意,而这敌意,不会因为师父的圆寂而消逝。
因此,再三考虑后,未了决定将迁寺的计划提前。
先是命悟凡悟净等人各带一队弟子,分批择日启程,走不同的路线,为了确保众僧顺利离开,他则会带着休言、休武和十三,留到最后,待众僧走出淮地范围,确认安全后,他们再出发上路。
计划是好的,但变化是莫测的,此劫注定,终究是躲不过,亦难逃。
第89章 灭佛起
这场起伏了多次、又被文帝楚权轻轻按下多次的灭佛风波,最终在他安枕皇陵后,彻底爆发了。
宫史记载,是天册始年的某日早朝,摄政王楚豫与众臣议事,曰:六经儒教,弘政术,礼义忠孝,于世有宜,故须存立。佛教费财,悖逆不孝,并宜罢之。
有臣争之,而摄政王怒而驳斥,曰:佛生西域,天子非五胡,心无敬事。既非正教,必予废之。
于是一道令下,一场求兵于僧众之间,取地于塔庙之下的灭佛行动开始了......
令曰,废除南楚境内所有佛道宗教,僧尼不论有牒或无牒,皆令还俗,限期一月,要么穿甲入营为兵,要么解袍归田为民;寺庙宝刹尽数摧毁;所缴铜像、钟磬悉交盐铁使销熔铸钱,铁交本州铸为农具。若有抗令者,一律按有罪处置,若带头抗旨,则当即诛斩,藏匿僧尼者,皆按同罪论处。
诏令颁布下达时,不久前刚晋升成为皇太后的苻氏,到底没能忍住,冲到楚豫面前,竭力阻止这场残忍的行动。
“王爷要下令灭佛?先帝逝前颁布了南楚各宗教的治理政策,已言明朝廷不会再推崇任何教派信仰,佛道寺庙逐渐肃清,王爷为何罔顾先帝之意?”
“太后慎言,本王只是替先帝看清事实,不能让他在陵中安眠时仍是被迷障双眼的。”楚豫不慌不忙地从案卷中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着苻氏,“更何况,今圣尚年幼,本王既为摄政辅臣,便要及时为其灭退不安因素,将这些擅蛊惑的虫豸从圣上身边清扫干净,免得往后再起祸乱朝纲之势。”
“你真是疯了不成?”
苻氏不可置信地盯着楚豫,眼前的人,是何时变得这般残忍,如此陌生可怕……
楚豫失笑,可眼底却无半点笑意,他斜睨着苻氏,嘲讽似的开口:“我疯?该清醒的是你才对,分明不辨菽麦,善心无处使了。”
话很刻薄,甚至摆明了以下犯上的态度。
苻氏虽听得不忍蹙眉,却仍试图劝解,“即便你想要南楚再无佛教道门存息,只要将这些僧道赶出疆土境外即可,何至于要赶尽杀绝,未免太过残忍。”
楚豫冷了颜色,寒了言辞:“太后莫不是久居深宫脑子不清楚了?南楚僧尼道侣近百万,是南楚人丁总计的十分有余,你晓得这是多大的兵源民力吗?还俗,他们便可成为我南楚的兵民之力,赶出去?是要替他国白白送去人财之力?”
苻氏愕然愣住,这一点,确是她未曾考虑过的,如此数目,对这一时期极度缺乏兵源财力、且面临边境胡患的南楚,是多么重要的存在,不难理解。
可是......
苻氏不由得感到羞愧,脸色一阵红白交替,“哀家只是想...这事可以从长计议,本不必如此武断,哀家相信,先帝亦非看不透此事,但——”
楚豫漠然打断了她,“本王也知太后想说什么,先帝是看得透,他想到的,无非是放缓步伐,缩减信众,限制寺院僧侣的数量,诸如此类的徐徐图之……不过本王不赞同,”他从长案后起身走出,慢慢来到苻氏身前站定,“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我又为何要手下留情?你大概不晓得,那奉先寺的元慧死后没几日,圣子未了便暗中让寺众分批迁移离开了,你当他为何如此?”
“什、什么?”苻氏对此确实毫不知情。
楚豫勾了勾嘴角,“因为他猜得到,本王这道毁寺灭佛的诏令早晚要下的,不过太后放心,他们是逃不掉的,奉先寺的和尚早在途中便被本王的人拦截捉了回来,”他直视着苻氏因为震惊而睁大的双眼,不想看到她对自己的惧意,却又因为怒意而忍不住说出更令她厌恶的话,“本王就等着颁布诏令时,利用奉先寺的高僧们开出一条血路。”
“别!不要这样!”苻氏惊恐地抓住楚豫的衣袖,恳切地乞求着,“阿豫,奉先寺的僧人,从未僭越过,他们是无辜的!更何况,正是因为元慧禅师生前的祈福护佑,我才能平安诞下瑞儿,九哥也正是感念于此,才会善待寺众,我求你,别伤害他们,至少放过奉先寺的人......”
苻氏怎会知晓,她的这番劝阻,才真正激怒了楚豫,本想避之不提的痛楚,令他
再度失控。
楚豫猛地反手抓住苻氏,震怒的面孔几近扭曲,“祈福护佑?那是个本不该存活的孩子,是九哥拿自己的帝泽寿数换来的!而元慧,就是替他换命的人,也是害了九哥性命之人!”他冰冷的话语刺向苻氏,“为的,就是留他佛寺苟延残喘!”
苻氏诧然惊住,对方的话,让她面苍如雪,下意识地摇头否认:“不、不是的!不会是这样的!你撒谎、你在骗我!”
楚豫压下心中的怒潮汹涌,僵硬而缓慢地松开禁锢对方的手,“随你如何想,我意已决!本王不是那佛祖,可没得仁心善念。”言罢,唤来近侍,“来人,送太后回宫。”
他不再看苻氏一眼,转身回到桌案旁,继续对着面前一座又一座奏折山。
......
苻氏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寝宫,她满脑子都是楚权换命之事,她记得太医的话,记得耳边传来的保大舍小,记得恍惚中的梦境,也记得自己哭着乞求楚权想办法护住腹中的孩子......
她原以为一切终是奢望,可待到她再次醒来时,自己竟已诞下谨瑞,虽然早产几月,但母子平安。
她当时,真的相信是楚权请来元慧禅师为她诵经祈福,七日七夜,才得以换来佛祖的垂帘……
原来她以为的,佛祖赐予的奇迹,却是他用自己的命换来的。
所以他才会预先准备好遗诏啊......
他并没有食言,是她的贪心害了他,真正的罪魁祸首是她才对。
身边的摇床上,婴儿的啼哭声响起,苻氏木然转头,怔怔地看着幼子,直到他哭得满身通红,上气不接下气,她眼中的痛苦之色遽然涌现,这才伸手将孩子抱了出来,搂在怀中安抚着。
紧抿着青白的唇,泪流不止。
......
深夜,奉先寺的隐蔽侧门,闯入一个遍体鳞伤的身影,那人拖拽着一条腿,跌跌撞撞地冲向圣子阁——
未了早已就寝,偎在榻上的狐狸忽然警觉,立身而起时惊动了身侧的他。
“怎么了?”
“有人,味道有些熟悉...有血的味道!”狐狸抬爪蹿了出去,亦不忘叮嘱,“你莫动,狐去探探先。”
未了神情一肃,却立即起身穿好外衫,跟着走出了寝阁。
……
“圣、子——”
浑身血污的清虚踉跄地跌倒在地,这一幕恰巧入了狐狸目,她即刻飞身过去,狐爪奋力将人托住。
“唔——”
未了随即也赶到,快步上前搀扶起脱力的清虚,震惊发问:“师兄?出了何事?怎伤成这样?”
清虚的僧袍没有一处完好,从头到脚被尖锐之物划出无数道大大小小的痕迹,泥污混着半干的血,触目惊心,最严重的当数他的右腿,整条腿呈现出不正常的扭曲,腿外侧,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自大腿中间延伸至脚踝处,看那状态,应是伤口在奔逃时撕裂愈合多次,以至于乌黑的血迹中间偶有鲜红涌现,可皮肉黏连着裤子,甚至已开始出现溃烂的现象。
未了看着他这一身骇人的伤,很难不提起心胆,联想着同门的惊险遭遇。
清虚却猛地抓住未了,挣扎道:“朝...军、圣子...快、逃.......”话未说完,便晕了过去。
未了:“师兄!”
见人晕了,十三狐狸才敢幻出人身,“莫慌,他是晕了,没性命之忧,只是身上的伤不轻,定是强撑着赶路,精疲力竭了。”
未了点头:“先带师兄进屋疗伤。”
他扶着清虚,心中不免担忧起其他人的情况。
自从清虚悟凡等人离开,已过去了十几日,可他却一直没收到传信报安,卜问的卦象亦是险而又险,叫人不由心弦紧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