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这样,不在谷内守着不是更显得狐不负责了…”十三为难,“倒不如让予有意愿的兄姐们,肯定比狐更合适,阿娘觉得呢?”
淮娘缓缓摇头,“我知道幺儿想提谁,但不可,那孩子自有她的归处。至于为何属意你…”她深深地望向狐狸的浅金瞳,意味深长道,“你可以去做你想做的事,但你要知道,天地六域间,总有一处属于你的栖身之地,它会永远等着你,守护着你,包容着你。”
“阿娘……”
狐狸的鼻头有些发酸,钻进淮娘的怀里,蜷缩贴紧,贪婪地嗅着木香。她当然是感动的,但也没有忽略淮娘有意无意漏掉的问题。
淮娘的异样似乎是从西境王母那返回后显露的,视线每每落在十三身上时,都像在透过她看向别的谁,那若有所思欲言又止,同此刻一样。
如今她又将劫期提前,这很难不叫十三多想。
淮娘知她心有疑虑,便岔开了话头。
“对了,还没问你,此番到人界,诸事可顺?”
“唔,尚可尚可。”狐狸尾巴一甩,回答得有些含糊。
淮娘听出几分苗头,垂眸探了探,“怎么打蔫了?我幺
儿先前那般兴冲冲去报恩,还不惜同你三哥冷战置气。”
“谁同他置气了,明明是他不理狐!”狐狸嘟囔着反驳,接连甩着尾巴,“报恩么,狐能做的也没什么,况且他也不需要狐做啥子……他也不晓得狐是狐……”
“倘若有事,不妨说与为娘听听。”淮娘宠溺地笑笑。
狐狸将脑袋软趴趴搭在淮娘的臂弯上,爪子交叠着,叹道:“却也没什么,狐的确没表明身份,说了又如何,他也不记得狐……狐知道他是小和尚,但又不是小和尚,狐其实不在意的,但这般隐瞒,又很像是在欺骗他,总觉着…唉,狐也不晓得该如何形容…”
“你会觉得,对这一世的他不公平是吗?”淮娘似乎明白她心底的纠结,“因为你眼中看到的,不仅仅是这一世的他,还有上一世的他。”
“是这样…”十三仰头看着淮娘。
“但你心里也委屈,因为曾经的记忆只有你还记得,他却不记得,可你又不能同他讲,是这样不是?”
“没错!”十三撑起前爪,不住地点头,“狐晓得这不怨他,可丢掉了以前的那些,他同狐总是隔了什么,没那般亲近。”
“这个问题…倘若是发生在你身上呢?”淮娘凝视着十三,不知不觉又露出了那种表情,“倘若是幺儿一觉醒来忽然失去记忆,忘却了琢玉谷的一切,还会将我当作阿娘,同一石二鸟他们这般亲近吗?”
“自是…”狐狸瞠目愣在那,说不出话来。
“就像你初来琢玉谷时……若真是再次变成那种情况,那幺儿希望为娘和兄姊们以何方式同你再亲近才好?”淮娘有意追问。
十三有些恍然,倘若是自己失去记忆…她记得她刚入谷时,也是胆小谨慎的,除了救下自己的五子围,她的确用了许久才同大家熟络起来,如若真的一切从头再来,那她,应当还是会慢慢地、一点一点靠近吧。
可寅初不一样,他比她强上许多,他几乎是立刻就接受了不按常理出现的她。
也许是他潜意识里,灵魂的某处,还存有同她的那份熟稔,所以他接受她,也适应着她的存在。
这么看来,原是自己不够通透,他是小和尚,却不仅仅是小和尚。
他现在,是寅初。
……
淮娘看着陷入沉思的狐狸崽子,不免也顾虑丛生。
“幺儿,你莫不是……”
“唔?什么?阿娘。”被打断思绪的十三懵懵懂懂地看向淮娘。
注视着那双浅金瞳,明净澄澈得如晶石琥珀,淮娘将疑虑压回心底,摇摇头,“没什么。”
她自上古来,虽见惯了世间万物,缘起缘灭,却从未有过情动之劫,并不晓得该如何断定,她私心里,并不希望十三同那人有除了报恩之外的牵扯。倘若真是生出情缘之事,如他只是个凡人,那大不了是冒险从人界抢个不起眼的生魂,带回灵界也不至于太得罪天道,顶多挨几道天雷,瞒一瞒也就过了。但眼下,这凡人显然不是一般的凡人,元神本尊,也不知是天界的哪一方。
同天族和梵境扯上关系,可不是好兆头,尤其是这狐儿……
……
又过了会儿,淮娘实在精神不济,将令牌交予十三,简单叮嘱几句后,便随她自去了。
无论如何,狐狸也只好暂收令牌,担着谷主的名头出门,说也奇怪,再看这琼楼玉宇、灵泉空谷,竟不知不觉添了份底气。
十三出了木君宫,还在犹豫是否多待两日时,转头就瞥见一旁的槐木下伫立着的身影。
“曜叔!”
身长如松,高大矫健,不是黑曜又是谁。只见他执起随身的酒壶朝十三扬了扬,这头的狐狸便喜滋滋跟上去,也算是叔侄俩的默契了。
他们一前一后地来到了映月崖上的闻风亭,此处偏僻幽静,除了灵泉夜月,竹山翠壁,便没什么可观赏的,离宫阁内苑又远,所以平常不大有灵妖愿意跋涉前来,但却是黑曜的休憩宝地。
他最喜来这独酌,一待便是大半日,十三与他来过几次,倒是喜欢上了风过竹林的簌簌萧萧,足够送她入梦酣眠。
黑曜同往常一样,取些糕点茶果摆在十三面前,又单独为她倒了杯甜醴,狐狸知道,他接下来会倚坐在凭栏处,迎着清风,举壶…
十三:诶?不是举壶独酌吗?怎么坐下来盯着狐瞧?
“曜叔,可是有话要说?”她是有些诧异的,毕竟极少见对方有主动展露交谈的意愿。
黑曜垂眼打量着十三,看得很仔细,像是查验一般。
听到她的询问,他脸上闪过一丝犹豫。
黑曜的长相深邃硬朗,但并不粗犷,反倒是五官样样精致。眉似长剑浓而不糙,长目舒展锐而不厉,一眼望来,熠然生辉。鼻挺唇薄,肤色偏深,胡须刮得很干净,点点青茬没在皮肉里,昭示着自己的存在。
一头短发刚刚到脖颈处,茂密黝黑,有些卷曲,发丝又粗又硬,看两边的鬓角即知。鬓角微长,与耳垂齐平,同样被打理得整洁服帖,倒为他平添了几分不羁。
他不大讲究衣着外饰,独喜深色的素衣劲装,唯一的装饰大概是额上戴着的金丝镶边雀青抹额,看不出什么材质,有着麻布的纹理,又没有那么轻薄通透,从未见他摘下过,也未见更换。抹额约莫两指余半的宽度,几乎遮了他整片额头,只留下眉眼上方的一点空隙。
也因此,将他神色中的犹豫衬得过于明显。
半晌才开口:“你近来,身体可觉有异?”
十三愣了愣,下意识回道:“长高了,没胖。”
黑曜:……
“…可有不妥之处?”他不经意敲了下酒壶,谨慎着措辞,“比如内里,识魂元神,可有不适?”
十三歪着头,注视着对方,意识到他在试探,也大概猜到他想问什么。但这件事就像是她的本能,即便她无条件信任琢玉谷的诸位,可依旧无法吐露,仿佛那是生来的禁制。
“狐很好,曜叔你不必担心。”这不算假话。
黑曜没有探究她给出的答案,转而问了别的问题,“你同那凡人的元神本尊,曾相识?”
“这个么,狐不晓得,狐的确没有这块记忆。”这是实话。
事实上,除了那些梦境碎片,她仍然只有这三百来岁的记忆。
“也许等狐报完恩就晓得了。”她补上一句。
黑曜却没再问什么,只那么端量她一番,便转身倚坐在凭栏上,同往常一般对山水独酌。
现下却是换十三旁观了。
她记忆里,黑曜从来是沉默寡言的,静悄悄来,静悄悄去,但琢玉谷中,十三敢说,没有谁会讨厌与他相处,即便得不到什么回应。这要有赖于他身上独特的气场——稳定,平和,沉寂。他就像是天生的守卫者,会为周身的一切筑起防护。他既像传说中的英雄战神,有种淡淡的悲壮感,似乎随时待命着,将为苍生赴死而战;又像潇洒儒雅的仙师墨客,会举着酒壶,邀日月星河共饮,以寄哀思。
时而阴郁,时而洒脱,矛盾杂糅成他独特的气韵,虽不晓其年岁几何,但十三每每观摩他,总会想象出许多故事,以及很长的岁月。长到看不到尽头的前尘,似乎撰写着卷卷传奇异闻,不晓得跨越了几多个沧海桑田。
也许他年少时,也曾劈风斩雷,驰战沙场,或是逐日追月,翻越山海。但无论如何,都不会是阴郁的,所以这一点,究竟是经历了什么才烙下的印迹呢?
黑曜同淮娘一样,穿越了六界混战,见证过天地倾覆,这些都是十三从神史古籍中读过的变迁,但一定不是真正的记叙。
因为真相,往往是讳莫如深的,是让他和淮娘都避之不及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