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阵寂然无声。
无论是元慧，抑或悟明，都没有对观测一事做出详解，清虚等人虽神情各异，却也没有任何人露出诧异不解，仿佛这一切都在不言之中，无需赘述。
这堂内大概只有十三狐狸听得一头雾水，不过此时它也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探究这些。
只见杂毛狐狸寻了个众人皆沉思的空档，看准时机，突然挣脱悟明的臂弯，嗖的一猛子扎进了小圣子的怀里，埋头不起。
饶是未了一直分了心思留意着动静，也被这不走常理的操作给震得一惊。
虽如此，他还是下意识地收紧了手臂。
悟明倒是不意外，深觉好笑地摇摇头。
至此，这舍利子‘上借’一事算是定了下来，奉先寺终究无法跳脱尘世外。
……
琉璃瓦，苏白墙，底有回廊，上覆二层殿阁，同样的飞檐翘角、垂吊铃铎。
这藏经阁在外面瞧着就是座普通的庙宇宫殿，至多可称得上淡雅，奈何孤零零镶嵌在葱茏含翠的木樨林中，在本就脱俗的寺院中居然做出另一番与世隔绝之味。
庭院深深，回廊寂寂，佛香悠悠。
未了抱着狐狸，随悟明来到了藏经阁。
十三方才还没觉得这里有何特别，不曾想，其内里却别有洞天。
乍一进入，仿佛穿过结界置身于深井龙渊之境。
于外观望，阁楼殿宇层层分明；于内着眼则一体通天，抬头即可饱览花纹袅娜的琉璃吊顶。
居然将回廊建于室内，这外方内圆的设计，可谓罕见。
内里的厅堂，并未做过多的装置，寥寥几件器物而已。
描绘深山古刹的六曲屏风朝南展开，一张藤木雕花长案置于屏前，上面摆着套粗陶茶器，左上角有尊博山炉，另一侧则是盘看似还未下完的棋，可奇怪的是却没有看到棋笥，几个素色蒲团散落在长案两侧，再无其他。
更让人咋舌的是藏书布局，梨纹书柜皆嵌入墙壁当中，呈环形排列。
书柜的设计离地约丈高，从回廊之层起始，直通穹顶，却看不见任何梯台高阶可供攀登，亦不知如何取放书籍。
墙上吊置八盏玉勾云纹灯，均匀间隔，映亮这通天围楼的阁室，同时也映亮等分的八列书柜。
狐狸趴在未了怀中，满眼好奇地环顾四周。
粗粗估略，这满室典藏大概万余卷。
十三心疑：也没个梯台，难不成能来这借阅看书的都得会飞天遁地？
悟明坐于长案前，燃起香炉，不过俄尔，云烟顺着鎏金莲纹摇曳升起，一阵檀香便萦绕室内。
“小狐儿，你说你叫什么来着？哦，对，如是，听说还是圣子为你取的。”
十三偷瞄了眼未了，见这小圣子诧异地看向自己，不由心虚，低头搓弄着狐爪，支支吾吾的暗地里传声于他，“唔，狐这不是、那什么，这老和尚他，他诈狐！”对，关狐什么事，都是敌人太狡猾！
……
回忆起在白石亭吃糕，想那时十三狐狸本已经下决心要挺住，等待小和尚来解救她，可偏偏悟明属实太会了。
……
“当真？你真的有法子让狐在此地也可修炼？咳、咳咳——”狐狸激动得被糕噎住了，止不住地咳嗽，一边懊恼怎就开了声，一边雀跃着对方所说的修炼之事。
悟明笑眯眯地给狐狸添了盏茶，耐心解释：“这人界灵炁虽少，但并非不可用，不然你当这里开了智的灵物如何修炼？只不过天地造物不同，求生之法亦不同罢了。”
“可小秃、额，那个，未了，他怎得不知这些？”十三索性不再遮掩，破壶破摔。
“修炼秘法难得，又怎会人人皆知。了儿虽是圣子，但毕竟年岁小，又只专注于佛法研习，自然知之不多，老和尚
我守着这偌大的藏经阁，得天独厚，所知略杂。”悟明解释道。
这话吹嘘得倒是在理，“只不过，”十三平复着激动的心情，强行拽回了些理智，“你为何要帮狐？”
悟明眯眼一乐，似乎早有所料。
……
此时未了抱着狐狸盘坐在蒲团上，亦是问出了相同的问题，当然，同为出家修行之人，他倒并非质疑悟明的用心，仅是诧异罢了。
未了已经心有准备，凭悟明那深不可测的修为，恐怕早在一开始就看出了这狐儿的异样，也许对灵界的物种，要比他和寺主元慧更了解。
所以，当悟明说有法子让狐儿恢复修为时，他是相信的，只不过，向来与人来往颇为浅淡，嗜好孑然独行的神秘师伯，怎会突然对这外来妖灵如此热情感兴趣？
悟明和尚左臂搭在支起的左膝上，右腿懒散地盘着，半倚半靠地撑着隐几，毫无形象可言。
他掀起一只眼皮扫了眼未了，语气亦是淡淡：“圣子多虑了，老衲是看这狐儿底子薄。天赋嘛，还是有些的，但若是不辅以特殊的功法，在这里，她怕是要个三五十年才补得回修为。”在寺里养个狐妖养这么久，这像话吗？当然，这不像话的话他也不便直说。
十三：“……”
未了：“那便多谢师伯了。”
悟明：“圣子客气。”
窝在未了怀里的十三莫名咂摸出一丝古怪，方才在木樨林的时候还亲切地唤人‘了儿’，怎么反倒当面却这么冷淡，一口一个‘圣子’，这老和尚还真是脾气怪得很。
未了：“不知这修炼之法…”
悟明指了指壁间书籍，“喏，有本专门讲妖修吐息练气秘法的，等我——”
这边话还没说完，就见狐狸迫不及待地从未了怀里跳了出来，脚踩墨玉石板几下便蹿到回廊下。
“哪里哪里？快给狐瞅瞅！”也不知道有没有话本子，顺便找几本，整日待在这叮叮咚咚叽叽咕咕的和尚堆里，狐都要无聊死了。
十三边嚷着边急切地跃上回廊，直奔壁间书柜。
这丈余高度对它来说本算不得什么，可就在狐爪将将触到书柜与回廊衔接的横木窄梁时，墙壁连带着书柜突然快速转动起来，像激活了某处机关似的，每层每列都在肆意交替轮转，毫无规律地变换着位置，且速度越转越快，快到晃眼。
“像话吗？几本书也用得着这么复杂的机关？”这合理吗？
狐对机关术数可是不陌生，琢玉谷的六爻，也就是十三的六哥，本体是只旋龟。（这么说有些歧义，毕竟十三从未见过六哥化作人形，一直都是只懒龟……）
许是旋龟的天性传承，六爻于术法上天赋斐然，从卦图斯演到机关术数无所不擅，因此十三对于这些也算是耳熟眼熟，虽不精通，但辨认却不难。
未了好笑道：“怎么不合理？这不就拦住你了么？”
十三：“……”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
“你这狐儿倒是动作快，好在老衲的阵够争气。”悟明起身坐正，拂袖一挥，棋盘上的黑白棋子交错混移，瞬间变换了棋阵，只见墙上交叉转动的书柜此时似乎受到了某种指令，开始循着规律纵横错移，散聚开合自有章法。
“玄天阵？”十三来回看了几番变换，识出了机关阵法，心底更是无语。
未了看向狐狸，面露惊讶，未曾想她还懂这些。
所谓玄天阵，关窍在‘玄’之一字上，变幻无穷亦无常，谓之玄。
简单来说，就是小机关操控大机关，阵眼玄机在小不在大。
悟明的这个小便是他面前的棋盘，而他设阵的基础是棋局，想要破阵，说难不难，说简单亦不简单，因为若是悟明只懂那么几个棋阵，那便很好推演，假若悟明懂得千百个棋阵，那就是无穷无尽的演变，你还得庆幸墙里没藏什么弩箭毒镖之类的。
“呦，没想到狐儿对阵法还颇有研究，灵界出来的果真见识广。”悟明赞叹着，不时地挥手变换着棋阵，书柜也跟随着节奏移动或暂停，“藏书典籍固然珍贵，但这阵真正守的是人，毕竟秘籍惑人心，若是被德行修为不够之人拿了去瞎练一通，害人害己害众生。”
十三耸动着狐耳，似懂非懂。
悟明咂嘴嘟囔：“在哪儿来着，欸，我记着是这一扇，怎么没有……不对啊……啊，是了是了，这扇没错了。”
此时书柜停止了交错变位，一扇不知经过怎样排列后重新组成的书架缓缓移位向前，随着它的移动，发出咖喇咖喇的扭转声，原本支撑它的回廊支柱开始发生变化，榫卯变位咬合，最终排列成阶梯。
悟明将手指放在一颗黑子上，操控着上下左右移动，只见延伸出来的这扇书架，摆放在最上层的那排书籍也跟着移动，层层交错换位，最终下降到底层，正是脚踏阶梯便可触及的高度。
十三见到眼前这一系列操作，甚至想伸出狐爪拍掌称赞一番，没想到人界虽没有万灵的法术，但这机关术数的花样倒是不匮乏。
这头悟明趿拉着鞋走到书架处，踏上阶梯，伸手取下一本看起来脏兮兮的黄褐色簿册，封皮没有任何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