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这些日子，她能同小将军腻在一起的机会屈指可数。为了应对使团——确切地说是萧子舒，定孤尘大部分时间会留在驿站，为了食宿便利，他又暂时住进了大营军帐，只偶尔得空才能回府。
十三则是几处流连。
未免青团果子无聊，五子围将幺妹安排得明明白白，叮嘱她时常来陪莫秀妍解闷，还不惜让出自己的营帐，随她如何折腾，甚至有意让她留宿驿站。
十三果断拒绝了，她可不愿意舍弃镇北府的暖阁温泉，否则早就跳上马车同她家小将军一起搬去军营了。
“从前倒不知兄长这么关照休言，莫不是因为青团果子更可爱些？”
“……莫要胡说，好歹曾相识一场，更何况，人家还救过你，该多关照些…你那眼里就只剩小将军了。”
这又摸鼻又摇扇、目光闪烁言语含糊的五骨头怎么看怎么不对劲儿。
十三眯眼，微笑试探。
“可惜啊，小公主每次见了狐，都是打探你的事…兄长不若自己多出面关照关照？”
十三也是那日夜宴后，才从定孤尘口中得知莫家兄妹的真实身份。
用她家小将军的话来形容，兄妹俩便是叫人坑了还替人数铜板的憨直。
就比方这莫姓，不就是万俟的变化？万俟宣成了莫宣，好歹换成表字也成，还不如他妹妹万俟延袖，至少会倒置换作秀妍二字。
兄妹俩跟在萧子舒身边，不说同进同出，那互动的亲密程度，便与其他使节不同，摆明了是举着告示满街吆喝——北燕太子和公主混在使节团里暗访了。
然知晓归知晓，定孤尘也下令不许众人多嘴，陪着做戏便罢。
只不过在十三眼里，这二人始终是转换了性别的休言和小帝姬，不是不能接受，而是对于某些关系的改变，稍感别扭。
知晓萧子舒和小公主已有婚约时，她脑海里会不由自主地浮现楚玮和休言的脸，那画面太刺激，太诡异。
“少说些没边际的，她如今是有婚约在身的。”
说这话时，五子围难得严肃，语
气也变得深沉。
十三不由冷哼，心想你还知道她是有婚约的？！那做什么要请人吃茶、给人吹曲儿？据说还借着雪夜观星赏月来着！
五子围又怎看不出狐崽子的阴阳，骨扇一展，无奈中透着几分烦闷，还有藏不住的心虚。
“我一开始也不确定…就、没顾及那么多……”
十三撇了撇嘴，没再多言。
情爱从来只能自家参详，旁观者永远插不上手，私以为，世间最复杂的事莫过于此。
在十三看来，萧子舒和小公主的姻缘线系得莫名其妙。暂且不理会人族与灵族的通婚禁忌，若叫她来选，肯定站在自家兄长这一边。她早便察觉出他们两个有些个生生世世的问题，不说缠缠绵绵，也肯定有许多她不知道的经历。
尤其「休言」的那始终如一的面孔，不晓得藏着什么因果，可五子围对此讳莫如深，十三也不便深问。
然瞧见一向自诩风流、不沾片叶的白骨精，某天竟也陷入了犹犹豫豫、黏黏糊糊的局面，她虽不至于幸灾乐祸，但的确有一种莫名的爽感。
啧，比话本子精彩。
……
比起莫秀妍的专一，莫宣是个性子跳脱难定的。
除了跟着萧子舒去搅扰定孤尘，他也时常跑来五子围这里，借着妹妹的关系，同十三套近乎。
从第一世的小帝姬，到上一次的刘如意，十三实在搞不清楚自己同这位到底是结了什么深厚缘分，竟能次次遇上。她明明记得白不解说过，帝姬盈时与未了只结一世缘，业了则消，即便后来因着自己的误入，而生了变数，可也该在刘如意那里清算完了才是，这怎么又续上了？
莫宣不由自主地亲近，和他眼里时不时露出的眷眷，从前的十三也许瞧不明白，而今多少也能察觉些。
她并不大在意，更多的是将其当作轮回时不小心落在灵魂里的一抹痕迹。
毕竟，这厮在面对小将军时，也是那副不要脸的死样子。
终归是一时相聚，时候到了自然就散了，又有什么好计较的。
狐狸如是作想。
比之杂毛时期，到底多了份从容。
……
……
又一日。
阳光落在皑皑白雪上，反射出耀眼的碎银，跃入半掩的窗子，溜进帐内，洒在静置的玉玑屏上，犹如流萤舞动，映得画面生动鲜活。
也许是太过生动，让屏风前的那道绯红身影不禁失了神。
书生、小姐，嫁衣似火…沙弥、马车，持扇公子…月下花海，雨夜长亭……
画中人是谁？又是为谁而画？
七不悔心神微恍，念头纷乱地向外攀着。
一幅幅看下去，十八折屏面，尚余半数未及落笔，最末的一幅画，是新墨将染，轮廓勾勒得浅淡，似是执笔的画师还没能捋顺思路。
她不由伸出手，触向那抹青影。
一道灵光忽闪而过，流光云锦的纱幔横空落下，灵巧地罩住了整座屏风。
美目微颤，七不悔转过身，看向迎面归来的五子围，有些发怔。
“五哥……”
“小七，”五子围若有若无地扫了眼屏风，语气同神色一样平淡，“怎么来人界了？”
“谷中有些事要同十三商议…” 七不悔眸光沉了沉，“不过是瞧着屏风上的画很有趣，五哥倒是越来越小气。”
“墨还未干而已。”五子围随口扯了个理由，挥着骨扇，与她斟了盏茶，言辞间依旧保持着疏离，“若不是什么要紧的，槐花翎传信即可，何必费事跑这一趟。”
“怎么，五哥就这么不想看到我？”七不悔摩挲着茶盏，语气含怨，目露委屈。
“……”
五子围按压着额角，不由语塞。
倘若是从前，她这般撒娇，作为兄长，他自是愿意哄着宠着。可有些心思，起了苗头，变了味道，他既知晓，便不好纵着势，且需得时时注意分寸。
“怎会，你想来就来……人界有许多热闹，你到处转转，也能开阔眼界，于心境修炼上也多有助益。”
总好过围着琢玉谷打转，整日里执着些有的没的……
当然这话，他是不好说出口的。
但不代表七不悔听不出来深浅。
“我对凡人的热闹不感兴趣，”她抿着唇，显然不满五子围的敷衍，“我就是想来见见五哥……你不愿回谷，还不许我来瞧你吗？”
“不悔，”五子围皱了下眉头，“你…”
未等他说出那些注定会刺痛她的话，七不悔先行开口：“五哥慌什么？小妹想兄长了，便跑来见上一面，怎么？难不成有哪里做错了？”
藏在袖中的手指捏了又捏，她如今，断不会给他再出言伤她的机会……更何况，她的确只是想念，的确也不能再有别的妄念。
然而屏风上的那些画，依旧让她不安亦不甘。
那是谁？他竟那般在意…她为何一直未曾察觉？
五子围心底叹着气，头愈发疼了。
“罢了，随你想来想走，但有一点，注意言行，莫要引人怀疑。”他顿了下，叮嘱道，“记着，你在这儿姓李，家中排行第七，名字还是叫不悔。”
七不悔见他表情有所松动，还想说些什么，便见他摆手示意。
“去吧，十三在城中镇北府，我这里还有事，你先走吧。”
言毕，也不理会她，径自步入后帐更衣。
七不悔犹豫着，再度盯着被遮盖的屏风思忖了番，而后转身离开。
门幔一掀，恰巧与前来赴约的莫家兄妹撞了个正着。
仅是擦肩而过的一照面，她便识出了那抹青影。
是她？
反观莫秀妍，四目相遇，只剩惊叹。
然而惊鸿一瞥之后，待她回首再看，那洛神似的女子早已不见踪影。
莫宣目瞪口呆，对着远处叹为观止：“中原人的轻功这般了得！”
莫秀妍：……
……
七不悔隐匿了身形，远远凝望着莫秀妍。
擦肩而过时，她便识出那凡人女子即是被五子围绘在屏风上的青影。
此刻再看，她竟觉得对方有些眼熟，那双楚楚动人的鹿瞳，好像在哪里见到过…
思绪流转，心念游窜，蓦然间，停驻在某一处。
奉先寺圣子阁，竹林旁莲池畔，清秀的小沙弥投下一把碎馍粒，口中念叨着某尾金鲤莫要抢食……
她记得，他叫休言。
这个名字，她不止一次从十三和五子围口中听到，也记得，他被提起时，五子围眼底的复杂。
竟是他？
原来那十八折的屏风上，水墨着染得，是前世今生……
赤狐的目光穿过半落的窗口，木然而冰冷，一如她的身子，仿佛没了五感一般，唯有前胸处，那块颤动着的肉团，由里到外，被看不见的刃气狠狠穿透，又猛烈搅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