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正是那一刻他才明白,定孤尘为何会将他推开。
无关信任,只因无力。
他的身份,注定了无法再回雁云,可若要报仇,就必须蓄力以待,他需要能与三皇子相抗衡的权势。
从那之后,他结束了在太子府混吃等死的躺平心态,开始变得主动,适当地展现自己的能力,一心一意辅佐万俟宣,获取对方更大的信任。
很快,太子便向北燕王引荐了他,让他逐渐能参与到朝堂内政。他依附着太子,悄无声息地攫取一席之地。
再后来,他与延袖公主订下亲事。
也是他暗中怂恿着太子提出与大凉进行宝马换绫罗的互市意图,而今顺理成章被派来出使大凉。
此乃他作为北燕驸马的第一个任务,亦是他开启复仇之路的第一步。
第188章 谋与算(下)
“……眼下人证物证俱在,只待时机合适,便能揭晓当年的真相。”
定孤尘看着蠢蠢欲动的萧子舒,心底五味杂陈,仍是摇了摇头。
“不够……只是这些,还不够。”
对面的人没有言语,被面罩遮挡的那只眼瞳颜色略深,虽不明显,但定孤尘还是捕捉到了他眉宇间距离骤然缩短,和眸底一闪而过的疑惑。
“仅凭一封密函和哈吉的一面之词,很难坐实那人通敌的罪名…”
事情过去太久了,即便将人证物证带到凉帝面前,三皇子大抵会是咬死不认的态度,萧子舒不露面便罢,若他露面,对方会再次将矛头对准萧氏一族,伪造密函、唆使人证假供,甚至会揪着萧子舒的身份做文章…而为了制衡各方权势,他们的这位圣上未必会选择正视真相,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约莫是不失良心的好结局,但十之八九会是指黑为白、将错就错。
也许可以让太子适时站出来,可一旦他开口,此事在凉帝眼中,便成了争夺皇位的蓄意谋划,届时三皇子就更有了脱罪的借口。
定孤尘说得直白,语气有一丝无奈,但更像是麻木的陈述。
唯独没有失望,似乎他早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又或者,他原本还有着旁的打算。
萧子舒听得懂,也看得出。
“所以,你原本想要如何继续?”
定孤尘竟笑了。
“自然是,引蛇出洞,暴打七寸。”他抚过空荡荡的腕间,像是随口谈起今日的天气一般,漫不经心,轻轻淡淡,“他既喜欢当叛徒,那便送他去当好了。”方才算一还一报…
再过半年,到了水草丰沛,物资富足的时节,莫多欢那个疯癫侄子,便会不安分地带兵来袭。
定孤尘已与外祖通了气,届时会借太子之手,让三皇子再次挂上监军之名,赴前线督战,而这一次,定孤尘会为他铺好通往阴曹地府的路。
他已经等了太久,而那人,也活得够久了。
而今的他,不再是独身一人,也就不愿再耗下去。
「良辰吉日」之前,他要将这一切结束。
“也许不用等那么久…”
似乎明白了什么,萧子舒忍不住摘下面罩,说不好是想将对方看得更真切些,还是想将自己袒露得
更彻底。
接下来,定孤尘得知了他与三皇子碰面的事,以及三皇子的那点不算令人意外的小心思。
其实一开始,萧子舒并不打算透露此事,他本想私下里解决,但听了对方的话,他忽然觉得,这事倒是可以利用一番。
定孤尘凝眸思忖,沉吟片刻,开口道:“的确是难得的机会,倘若利用好,有些行动或可提前…只是,”他蓦然抬眼,直视着袒露真容的萧子舒,“如此一来,你的身份怕是会暴露……”
“只要我不出面,无论谁说什么,都只能是传言而已。”萧子舒似乎胸有成竹,甚至隐隐有些期待,“况且,于我而言,或许还有些益处也说不定。”
这是定孤尘第二次看见他眼角那道火赤链似的瘢痕,此刻随着他的神情而动,竟多了几分桀骜。
他心念微转,忽而意识到什么,“你要做的,不只是替他们报仇,你还有别的计划。”
肯定而非疑问,在看到萧子舒那漂亮的唇缓缓勾起时,心口却不由悬吊。
七年前的那场变故,一切来得猝不及防,萧子舒和定孤尘被命运拖入了不同的困兽场,独自挣扎,拼命厮杀,追觅着仅存的光源妄图冲出死地。这一路的披荆斩棘,于黑暗中摸索,有些事,有些人,反倒看得更清楚了。
可信或不可信,从不是一眼望去便能断定的,再三不足,再四不多。需要细细地品,慢慢地磨合,且得经历些考验,而后方能落个大致,但依旧不可定论。
盖因没有什么事恒常不变的,恰巧,人心最善变。
萧子舒固然不再是从前那个心无城府的毛头小子,而定孤尘,若将少年时的他比作未出鞘的玉剑,那么今时今日的他,便是镂尘吹影的琢器匠人。
筹谋在他,打磨在他,就连摧毁,也在他一念之间。
漆黑的双瞳,蕴藏着深沉戾气,被他用澄澈明亮的目珠包裹得一丝不苟,只在某个瞬间才会不经意地释放。
即便如此,萧子舒觉得,久违的重逢并没有将他们推向悬崖的两端。也许他们没法完全读懂彼此的谋算,但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那份出自内心深处的信赖,从未消磨殆尽,就像本能一般,无需多言,无需顾虑。
定孤尘亦有同感。
他感叹于萧子舒的变化,甚至不敢过多地去猜想究竟是经过多少磋磨才能将愣头小子雕琢成如今这般城府深算。
他想,那必然是令人唏嘘的每一步。
……
萧子舒的确想要报仇,然而走南闯北经历过种种,报仇于他而言,不再是唯一的指望。
他的心变大了,想要的更多了。
他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问了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
“孤尘,依你看,北燕的势头如何?”
定孤尘不由沉默。
他很清楚,他问的非是字面之意,隐去的,是那或早或晚必将到来的威胁。
北燕在万俟一族的统领下杀出草原各部,于北方脱颖立足,仅用了不到二十年的时间。现任的北燕国主万俟寺没有急于开疆拓土,而是果断地将精力放在巩固内政之上。相较于前国主,他更稳健务实,知晓安内之必要,所以他的对外策略,多主张修好建交,和亲联姻,为的就是避免大规模的战争,好腾出时间养精蓄锐,恢复北燕内部的军力与国力。
也正因此,他会倾向于与大凉展开绫罗宝马的互市,也一直保留着同柔然、高车各部的联谊之交,否则以北燕今时之国力,若为筹集上等战马,大可举兵吞并高车等部,只是过后需要面对的,怕是经久难安的内乱,毕竟想要彻底收服野蛮生长的草原各部,需得经过长时间的治理与融合,而非单纯的军事暴力。
不过,无论是哪一任国主,甚至是当今太子,北燕从一开始就秉持着融合的态度,这融合,不单是与北部各族,还包括中原汉族。爱才爱贤,善于用人,从不固步自封抱残守缺,也许是更懂得知己知彼之道。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融合固然是为了内凝,但何尝不是为了下一次挥兵向敌时,多一分胜算?
“……明道若昧,进道若退,以其疾徐之势,又二十年,北地统一或可成真。”
定孤尘平静地给出自己的观点。
“只是统一北地吗?”萧子舒又问。
“入主中原,挥兵南下,需要常保内政之安稳,如此长计,变数难测。”定孤尘知其意,但依然保持客观。
“但并非不可能,对吗?”
“……是。”
定孤尘抿唇,他大概能猜到萧子舒接下来的提问。
果不其然。
“那么孤尘,倘若北燕举兵而来,以今时的大凉,可能抵得住?”
即便定孤尘想笃定回答可以,但他知道,那无疑会是一场鏖战,结局无外乎生灵涂炭,人间炼狱。而倘若是二十年后的北燕,莫说以他之力,便是父亲定重山和伯父萧云州再世,恐也难力挽狂澜。
“你想问的,是中原能否抵得住北燕的南下之势吧……”
萧子舒没有否认,定孤尘也没再回答。
答案几乎显而易见,中原的确不止大凉一家,但从疆土地势来讲,大凉若抵挡不住北燕,其他边陲小国也莫能成事。
“重山军是大凉的屏障,你是大凉的戍边守将,但不是神,即便重山军能守得住大凉,却顾不得中原……”萧子舒举目直视,语气平缓,却言辞犀利,“你很清楚原因…内不安,外不和,散沙一盘,一击即溃。”
定孤尘垂眸浅叹:“中原早已非唯汉室独享的中原了,这不过就是个地域名称罢了。而今中原四分五裂,汉、胡混战不休,异动不止。听闻山海的另一端,生活着许多异族,骁勇善战,有着奇诡兵器,他们曾赴西域诸国,或许不久的将来,也会想要进入辽阔的中原,届时,或又是新一轮的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