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玮懒挑眉,少年的聒噪也不知他听取了多少,总之面上是无甚反应,也不曾开口阻止,纵着对方喋喋不休,直到胡安收了声,他才不咸不淡地开口:“真是无趣,这奉先寺的和尚也是顶没用了,竟这般轻易妥……差人去玉峰寺告诉皇叔一声吧。”
这圣物,总归要物尽其用得好。
“奴这就去。”胡安领命退下。
楚玮端起案几上的佛茗,轻嗅着茶香,任茶雾氤氲了双睫,遮住了眼底的谋绪。
第19章 恍恍惚惚已三载
苍穹空寂湛蓝,却似罩着一层薄纱幔帐,悠远高深。
十三不知自己为何又身困在这不算陌生却不知其所在的密林深处,只得茫然穿梭其中。
一阵凉风徐徐而袭,草木摇曳,绿荫垂落,密林更显幽寂,仿若一处无人秘境。
倏然间,一声狐啸悲鸣响彻深林古径,参天林木之中似有蜃境重叠,十三循声望去,一只破碎不堪的九尾墨狐自虚空坠下,泣血金瞳穿过迷雾,凝视着几步之遥的十三,噙满怨憎不甘……
为何这般……
你,究竟是谁……
……
哐当——
“如是?”未了听到响声进来时,见狐狸裹着被褥跌落在床边的脚榻上,正晕晕乎乎不知今夕何夕,只是眼里的余悸还未散净。
他竟不知该不该笑,
以至于到了嘴边的关切不免染上几许古怪的音色。
“这是做了噩梦?”
十三耸着狐耳,模样困顿又委屈,“狐摔忘了。”
“咳咳——”未了清了清嗓子,压下笑意,“嗯,既醒了便起身吧,你这狐儿总是这般贪睡懒散,怪不得用了几年的时间才养好内伤。”如此还是悟明师伯左一本秘籍右一本心法堆出来的结果。
狐狸眯眼看着眼前弹指间已初入少年的未了,眉目似画,凝脂点漆,实在赏心悦目,可偏偏说出十分讨狐厌的话。
“小秃头,你当要感谢自己生了副好皮囊,不然早就被狐拆吃入腹了!”
待你长得再大些,养肥了狐再动口,哼哼!
未了闻言不甚在意,毕竟这话他这些年可没少听,什么‘逼狐开荤’、‘狐定要吃了你’、‘不要以为长得俊狐就会心软,不吃你是因为狐还不饿’等等诸如此类的狐言狐语,想不习惯都难。
他动作熟练地收拾着床榻,嘴上随意地迎合着,“是,是,还得感谢我狐慈悲之心。”说罢也未去理会仍气鼓鼓赖在脚榻上不肯起身的狐狸,径自走到窗边推开木窗。
夹杂着阵阵竹香的清风婉贯而入,吹散了一室的困顿。
夏尽秋去,春事且休,风光流转间逡巡一年又一年,恍惚已过三载,眼下,又到了水泛金卮雨绵时。
十三耳尖一耸,嗅着拂面而来的湿意,“昨夜下雨了?”
“拂晓时下了小半个时辰便停了。”少年用棉布巾擦拭着顺着窗沿浸入的雨水,左手扶着右手袍袖,露出白净的手腕,借着暖阳瞧上一瞧,似透明玉瓷般。
未了抬首,不经意间望向那巍峨矗立的白石塔,雨露润泽过的琉璃瓦片,被阳光映出一片璀璨。
而塔顶内那间迷阵多变的密阁,此刻仍旧静静藏守着圣物舍利,不再空置。
……
没错,‘完璧归赵’的承诺确是兑现了。
当年舍利子并未达成‘众人’所期,天子沉疴难愈,终是没有熬过次年的春二月。
嘉禾三十九年,帝轰,太子楚权毫无争议的继位,次第改年号兴安,追封先帝为孝帝,庙号太宗。
同年,新帝便在祭天时,亲自将圣物舍利送还回了奉先寺,兑现当年的金口玉言。
这一借一还的举动并未引出什么大波澜,随祀的朝臣只知当日这位新帝与国师元慧于一尘堂内阖门彻谈了近三个时辰,直至华灯初映,暮已坠辰,冕服加身的楚权才推门跨步而出。
帝眉宇舒展,面容平静,神色间是身为上位王者特有的倨傲,眼底却是让人看不清猜不透的深意。他身后随行而出的元慧,亦是沉静若水,以至于没有任何端倪能予人推敲。
谁都不知晓当日二人的谈话内容,更不知双方达成了什么协议。
但那些纷纷猜测——向来不信奉佛道之流的新帝上任后必会有些针对之举——的人,本来抱着看好戏的姿态观望,却没等到想要的热闹。
楚权初掌权的这两年,并未发布任何关于佛道的诏令,即没扼杀也没奉持,全然无为之态。表面上看这局势没什么变化,只是天子不说,奉先寺却不能不做。
元慧先是请辞国师一职,并谏言废除此位,无须设立,然而却被天子驳回了,并称因由早在上次的畅谈中与其尽数探讨过了,让他莫再提此事。
元慧也只好作罢,不过却表示年事已高,修为有限,难以占测天机,而圣子未了尚且年幼,虽仰赖天赋,但亦难担此重任。
这么一来,国师之位便形同虚设。
对此,楚权并未提出异议,于他所需,仅是观天象推节气吉日,钦天监就足够了,的确没必要委任什么国师圣子之流。
他向来是谨慎理智的实操者,不屑于借用占卜勘运来治理天下,但佛教于南楚建权时便有,上蔓及朝堂,下深植民心,在他帝位未稳之时,实在不好大刀阔斧地革新改制,可以不重用,但不能没名位。
元慧的做法恰合他本意,这顺水推舟便成了。
除了自身低调更胜以往,元慧亦借由僧录司颁布了新的僧尼纳新令,规范了出家入籍需遵守的条件,亦将戒律戒令进一步完善了番,不算大刀阔斧,可贯彻严苛。
所以眼下南楚的寺院经济虽繁盛,但一定程度上却规范了不少。
不过终究是一时效应,治标不治本。内里的暗藏汹涌一日胜过一日,未曾停歇,毕竟毗邻之地还有个虎视眈眈的玉峰寺呢。
……
未了收回视线,敛了四散的思绪,转身瞧见杂毛狐狸仍懒洋洋地偎在脚榻上,无奈摇头,低声道:“方才瞧休言拾了些木樨,说要做云芽糕,你若再不起身,等休武回来后怕是也剩不下几块了。”
“当真?”听见‘云芽糕’,十三瞬间什么瞌睡和梦魇都散得无影无踪了。
“嗯,这会儿该出笼了吧。”虽则语气漫不经心,但瞧着狐狸一副又喜又急的模样,少年眼底闪过一丝压抑的微哂。
闻言十三也顾不得矜持与否,翘着一身睡得凌乱的杂毛抬爪便往外走,直奔小厨房寻糕去了。
未了扬起嘴角,眼底笑意更浓。
……
于杂毛十三而言,在人界滞留的这三年,说长不长,说短却也不算短。
长到她足够真正了解凡人的生活,从衣食住行到吃喝玩乐;可又短到她尚未等来琢玉谷的任何亲长,且修为恢复得十分缓慢,将将够化形,虽然这事儿她还未同小圣子提起过。
能化形又如何,于她找结界没有任何帮助。
她也曾偷偷跑去当初跌落的太初山山脚,本想试着感应结界入口,却只寻着些许残余的灵炁,旁的什么都没找到。
十三有过怀疑,也许通往灵界的结界是移动的。
没过多久,她这个猜测便在某次折返途中被证实了。
那日十三再次于太初山北寻找结界无果,正垂头丧气时,遇见了一袭轻纱朱衣的美艳女子。
女子初见狐狸时惊诧了瞬,却没躲避退让,反而迎面款款…飘来,盈盈施礼。
“大人可是在寻路?”芙蓉面含着浅笑,声音甚是娇柔。
嚯!好大的妖气。
这下轮到十三吃惊了,她顺着女子的裙摆瞧去,方才发现一尾纤细赤红的蛇身直立撑起,怪不得这美娇娘走路是用飘的…
“原来是个蛇妖啊。”尚未能完全化形,想来修为差了些。
十三小声嘟囔着,并未意识到自己明晃晃的打量之举有何不妥。
而这女子也不在意,仿若未闻,仍是浅笑嫣然,“大人,妾身名唤红娇。”
“大人?是在叫狐?”这倒是新鲜,以往在琢玉谷,一些小妖灵会带着讨好之意唤她‘小谷主’,而在奉先寺的这些年,她的待遇就差多了,也就未了会正经称‘如是’,旁的和尚只会‘狐儿狐儿’的叫唤。
红娇柔荑覆唇,莞尔道:“正是。”
十三狐眸盛满疑惑,“你见过狐?”
红娇轻轻摇头,“不曾见过,但大人身负的灵炁并不似我等凡间妖灵。”说着她又凑近几分嗅了嗅,“且您这周身萦绕着如此浓郁的佛檀之息,想来身份不凡,妾身担心冲撞了尊驾,便唤您一声大人……”
这文绉绉的一套下来,饶是十三常年围在一板一眼的未了身侧,也不免听得灵台晕晕。
“……大人?大人?”
“嗯?什么?”十三回过神,便见女子一脸怯怯。
“可是妾身说错了什么?”红娇见狐狸并没有回答,不免有些局促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