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我可以无我相,但我不愿是他。
“你…”十三慌了神,“你莫要意气用事。”
“我…不想再见你了……”未了的神情,是说不出的痛苦,“在你眼中,我究竟是谁?你真的把我当徒弟吗?你的心,真的一丝未乱?”
说罢,他径直绕开她,漠然离去。
步伐沉重,却异常决绝。
那句「不想见」如破空利刃,径直刺入十三心间,她只觉头皮发麻,整个人僵在原地,久久回不过神。
第220章 离家出走
天还未亮,未了便背着那一篓行囊离开了。
他知道她正倚在屋脊之上,一如既往地目送他出山门。
只是这一回,他没再回头。
……
从前不知,下山路这般难行。
两个时辰的路程,竟莫名杳远的望不到边际。直到日暮,他都未能绕出太初山地界,不用想,那圈圈套套的迷阵是出自谁手。
既不甘,又窝火,但无能为力。
一阵清风起,卷着落叶向东拂去,未了绷着脸,深吐一口气,终是起身掉头,转向邺城行去。
跟在后面的红娇心疼不已,眼见孩子被折腾绕了一整日,连口馒头都没吃上,素白的僧袍被汗打透,一张小脸儿晒得通红,满眼的沮丧委屈。
红娇:哎!大人可是怎么舍得的……
然再是心疼,她也不敢插手,毕竟十三交代了,她只
许在暗处护着,直到他意识到自己离不开太初山地界,彻底死了心,方才能引他回邺城。
……
站在晏家的别庄门前,未了有些茫然,似乎入城后,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就到了这里。
这里的确有他熟识的人,只是现在……
且不说晏珩回邕城探亲去了,便是他在,他也不知该用何种心境来面对他。
未了叹着气,打消了念头,刚准备抬脚离开,便被一阵喧嚷止住了步伐。
“汪!汪汪——”
“哎呀将军,你慢些,瞧见谁了这是……”
“汪、汪!”
未了回头,一道青灰仓皇入眼,但见将军迈着矫健的身姿一路朝他狂奔而来,身后是跑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的晏小少爷。
“欸?小了儿!你怎么来了?”
小少爷看见未了即刻挂了满目惊喜,“你是特意来看我的?你怎知我回来了?”转眼瞧见对方背上的篓架子,惊喜中又添了些感动,“呀!你这般行头,可是你师父许你留宿了?太好了,这么久没见,你可得多陪我几日!”
再见晏珩,未了有些失神。
若非「休言」这张脸随着轮回辗转至今,他也未必能确定,他即是「他」。
思绪被割出了几重镜像,虚虚实实,混混沌沌,即便知晓那些已成过往烟云,然幻相的映现,依旧让他本心激荡。
半缕魂留于此,望着眼前故人,容颜如旧,似从昔日古卷中走出,又被今时的笔墨浸染;另一半魂,却坠入记忆深渊,被蚕食殆尽。
彼时,故人倒于怀中,血染衣襟,凄寒入骨。此刻,他的手不自控地颤抖,仿佛那血的气息依旧萦绕指尖,洗不清,抹不去。
愧悔、悲苦,皆如瓶中蝶,徒自挣扎,终至羽翼支离。
他想,这或是天意惩戒……令他忆起一切,却不得言半字。
如一场无声梦境,醒时天明,而梦中人依旧梦中生,与他无关,却又与他不可分割。
上一次他唤作未了时,他是陪他一起长大、与他共渡难关、却最终因他而死的弟子休言。
再相遇时,他是一国的戍边将军,而「休言」转世成为邻国公主,本不该有何交集,又因他与萧子舒的那点私心……虽不知结局如何,但想必,她那桩姻缘也是毁了的……
似乎每一世,他与自己相遇,都没落下好果,但愿这一生,他能平安康健,所愿顺遂。
……
晏珩可不知他心中所想,瞧见他眉宇蹙得万般惆怅,漆黑的瞳眸似深潭,不知不觉凝满了寒雾,眼波沉沉,却掩不住那一丝几欲倾泻的…哀怨?
小少爷的这点儿领悟力,也只能解读成哀怨了。
他以为,未了自幼时便青灯古佛,隐居深山伽蓝,平日里除了师父师叔,连同龄人都没见过几个,想必自己定是他唯一挚交了。
可惜两人好不容易熟悉了,自己又回邕城这么久,留小和尚孤零零等在这儿,怕是寂寞死了。
思及此,也不管对方有无表态,小少爷是立马扑上去,将未了抱了个满怀,口中还不忘安慰。
“是哥哥我回来迟了,但我可是给你带来好些新鲜玩意儿,切莫不开心啊小了儿……”
将军似有所感,用温热的身体贴近未了,在他的小腿处蹭了蹭,而后乖巧地蹲坐在一旁,仰首看着相拥的两人,深棕色的琥珀不觉流露出一丝惬意。
未了被这猝不及防的熊抱唤回了游走的念头,在听到对方的称呼时,不由一怔,眸中翻涌着万千情绪,唇角微颤,欲言又止,终究化作一片无声的沉寂。
“少占小僧便宜,”他扯出一抹苦笑,将那前尘虚相挥散,拍开禁锢着自己的少年,又俯身挠了挠将军软厚的下巴,尽量将语气放得轻松自在,“不过是早了十几日而已。”
晏珩松开手臂,见他神色恢复正常,不禁嘟嘴反驳,“呿,大一个时辰也是大,十几日咋了?兄长还是兄长!”
未了笑了,眉间的郁色也淡了些。
“令堂的身体还好?”
闻言,小少爷的表情骤然一变,几分古怪,几分尴尬。
“原也不是病了……就、就我娘她…”他揉搓着鼻尖,吞吞吐吐,“哎呀,我约莫今年秋天便能有个弟弟或妹妹了。”
未了微微一怔,随即双手合十,送上贺喜:“阿弥陀佛,恭喜施主,此乃善缘福报,小僧会为令堂诵经祈福,愿母子平安。”
小少爷虽依旧有些难为情,却也不耽误他欢心喜悦。
“还是小了儿仗义,”说罢还哥俩好地拍了拍对方,“哥哥果然没白疼你。”
未了眸光一转,顺着梯子攀了上去,“既如此,那小僧可否请兄长帮个忙?”
晏珩歪头瞧他,总觉得今日的小和尚不大一样,对他更亲近了,看上去也莫名成熟了,容貌虽未改,倒像是凭空添了岁月深沉。
他想不通,但口中依然应道:“你且说,我若能办到一定帮。”
未了:“可否帮我寻一处落脚之地?”
晏珩的鹿瞳忽闪忽闪,险些以为自己听岔了,然而对方的神情那般平静从容,显然不是玩笑之言。
他不过是离开了两个月,究竟出了何事?
……
那夜过后,未了便搬离了禅院。且说走就走,毫无留恋,行李加起来不过一背篓,能带走的都没带走,那架势,似乎是真不打算再见她了。
十三没阻拦,但高涨的怒意,险些将赶回来的竹青蛇燎焦了。
绪智从狐祖宗口中得知未了已恢复了前几世的记忆,若单单如此,他并不觉得是什么天大的事。
让他不可思议的是,这狐祖宗竟就这么放人离开了!
她盯他盯得那般紧,寻日里,未了独自出去化缘她都要叮嘱红娇夫妇在暗中护着引着,可现如今,不过是吵几句嘴怎就闹得花叶两不见似的?
“谁同他吵嘴了?”十三狐眸斜挑,长袖一拂,院内的夏蝉都噤了声,“是他自己偏要走!不知好歹的混崽子!”寥寥几字自心口卷着恼意又携着冰碎、不情不愿地从鼻腔哼声而出。
自打被某个「逆徒」戳穿了伪装,她不仅将一身障眼法卸得一干二净,更有随性放纵的倾向,而今连袜履都丢了,一头只余寸长银霜的乌墨青丝恣意披散着,慵懒且倨傲。
绪智乖溜溜缩起脖子,尚还余存几分清雅的脸布满复杂,想劝又不敢,心里头还惦念着好不容易寻到的恩公,可面对眼前这祖宗,他只能顺毛捋。
“是是是,他还小,混不懂事的!”脸上赔着笑,端足了做小伏低的姿态,就势试探着,“那、那这往后,可是不去管他了?”
狐狸的脸色变了又变,“他不是在晏府住得挺好的。”
“是…眼下是跟晏府住着,听闻…”绪智越说越小声,“那小少爷正派人替他寻觅安身住处,想来是不会往城外跑了……”
“跑?呵,”十三乜了他一眼,唇瓣抿出一丝轻蔑,“他倒是想,也要看有没有那本事出这邺城。”
笑话,离家出走的小崽子她还能治不了了?!
既然他不愿同她待在一块,也不想看见她,那她便放他搬离禅院。
但这不代表她会为他解禁。
她早便在他身上设下了禁制,他此生只能待在这一山一城的结界之内。她这十几年,耗费了那么多灵力搭建的守护结界,为的就是将他牢牢定在里头。
即便这在他看来,是强迫,是囚困,亦无所谓。她只希望他这一世,能得到最大的休养,而后安然归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