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说别个,就连她也难确定,自己因「凡人」而生的心意究竟能否安住在那位身上……
更何况黑曜的那番告诫,或多或少都让她有了顾忌。
五子围晃着杯盏,若有所思。
他能明白十三心中的矛盾,毕竟他兄妹两个的经历……不能说一模一样,却难逃同病相怜。
他与「长晔」的相识,也仅仅是开始于对方的某一个转世,而后一次又一次、或有意或无意的重逢,像是逃不开的宿命……
唯一不同的,是他想方设法地知晓了长晔的身世,且因着长晔以元神入胎,容貌生世如一,他几乎是不必适应,便能将转世看作同一个。
而十三,这狐崽子最初的情动苗头便是落在小圣子那里,彼时并不知晓还有什么前缘牵绊,后来的情根深种,也无非是由着小圣子的转世累积,她似乎从没考虑过元神的那位,所以越到后面越生困顿,连自己的心思都摸不准了。
只不过,情缘真的是由小圣子而起的吗?
“你可有想过,那时为何会将灵魄珠交予他?”
许久后,五子围忽而开口,问了个令狐狸更加茫然的问题。
“狐那时……狐只记得,情况很危急,且他毕竟…算是因狐的天劫而伤……”
“只是这样?灵魄珠有多重要,你再清楚不过,若是换成别人,另外的谁,你可还会不计后果地将珠子给出去?”他一开始便有所怀疑,她同「未了」的因缘并不简单。
五子围的追问并不尖锐,却鞭辟入里,一刀切在十三心头,直中要害。
是啊,如若不是那位,她会掏出珠子吗?
几乎是下意识地,狐狸给出了否定
答案。
她甚至设想了一番,即便当时遇到的是五子围,她应该只会舍掉修为勉力相救,而不会轻易送出灵魄珠……
那么她为何会相信他呢?
诚然,他是个漂亮的家伙,但她还不至于因为对方漂亮便有失原则……
“可……在那之前,狐并不记得同他见过……”
五子围见她再次陷入迷茫,不禁长吁浅叹,随即叮嘱:“前因如何,便只有等此间事了或可知悉。要紧的是眼下,他这次又莫名恢复了前世记忆,别是更改命格出了差错,你还是抽空去寻那粉底靴问问的好。”
十三闻言,心中微动,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第222章 说和与挑拨
雨后的山林,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清新,一吸一呼,皆是涤荡,连心头的那点杂念也安分了许多。
未了背着竹篓,踏着湿滑的山路,轻缓前行,仿佛生怕惊扰了这片宁静。
倘若耳畔少了那喋喋不休的絮叨,他大概便能与这天地融上一时半刻。
“了儿,你便听师叔一句,回禅院吧,昂?”
山路两旁的野草和灌木丛上,还挂着点点晶莹,日头一照,流光溢彩。
未了时不时弯腰低头,仔细挑选着那些半干的木枝。这些木枝虽经了雨水的浸泡,表面湿软,但内部却是干透的,此时捡回去,赶着晌午晒上半日,便是烧火的好料。
而绪智,昨夜便是赖在未了那儿睡的,清早又亦步亦趋地跟在人身后,翻来覆去地劝着,目的即是将人拐回太初山。
“你那荒宅,且不说有鬼没鬼,阴寒湿气也忒重了,住久了可是伤身又伤神!”他边说边扒拉着草窠子,拾掇起湿答答的断枝条,满口嫌弃地塞进未了的竹篓,“瞧瞧这土丘,还不如坟头大,木柴都没几根,跟咱太初山没得比。”
未了不语,只一味专注拾柴。
绪智绕了两圈,又劝:“不想回禅院也罢,你若愿意,城隍庙也不错,你晓得的,红娇夫妇一向很疼你…”他探头打量着少年的侧颜,“或者去晏府借宿些时日?那晏小少爷对你多热情,还有五施主,与你也相熟,正好——”
“师叔,”未了蓦然顿足,转身回首,无奈中透着些许疏离,“我已经不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童儿了…你瞧我,手脚俱全,能化缘,亦能耕种,”他微垂着墨瞳,忽而挑起嘴角,露出一抹自嘲,“再不济,还能去巷子口支摊算卦…你当真无需担忧。”
“胡说!”绪智一惊,音量瞬间高了几倍,“切不可做那卜算之事!断不能掺和别人因果,可晓得?”
未了抬眼看去,眸光微闪,讶然一晃而过,但见绪智那张清瘦苍白的脸露出了前所未有的凝肃。
“师叔这般…我很难不多想。”
绪智亦知自己方才的反应大了些,眼神四处瞟着,有些心虚,“哦,我的意思是…卜算问卦都是参与他人因果的行径,对、对你不好,是咱修行人的大忌讳,咳咳…你晓得的,对吧…”
未了盯着他看了半晌,意味不明地点头,“嗯,的确忌讳。”
绪智被他盯得头皮发麻,自从得知未了恢复记忆后,每每与他见面,他都不由心虚,难免想起从前自己的那些个造次冒昧。
而今若非未了坚持唤他师叔,他是万万不敢充大头的。
“那、那你是铁了心不回了?”
绪智挠了挠不久前变回来的满头青灰,先前不觉得,现下借着晨光看去,倒与将军的那身毛色有些相似。
未了淡笑着回道:“不了。”
绪智神色复杂,终是没忍住,“可你这又是何必呢?她的确瞒了你许多事,但…总归是为了你好……你可以有委屈,却不该这样怨她……”
未了低着头,陷入沉默,手中的木枝被他捏得有些变形,长睫掩住眸底的暗潮,许久,方才嗫喏道:“我不怨她,却也…不想继续拖累她……”
他是人,她是灵狐,无论轮回多少次,这结局,都不会好。
她记得一切,可他每一次都不记得她……即便很轻易地接受她的出现,接受她说的所有理由,但每一世,他都因「不记得」而失落,且不安……他总会猜测,她到底透过他,望着谁。
这样不公平,对自己不公平,对她更不公平。
她记得一切,却每一世都要重新与他相遇,又不得不接受与他别离,她总会累,总会倦吧……
今生,她选择成为他的师父,大抵也有这般原因。
既然没有结果,倒不如就此终了,莫再续缘的好。
什么报恩……
他与她早就不是报恩的关系了,何必要借着冠冕堂皇的由头勉强将她拴在自己的无尽轮回里?
“哎,也罢……”绪智不由喟叹,却不敢再言许多,他知道,有些天机,不是他能过嘴参详的,“既如此,那便由你吧……往后若有什么需要,就去红娇青木那里知会一声,即使我不在,他们也定会相帮的。”
未了的视线掠过绪智的焦眉愁眼,而后落在他腕间的白檀佛串,意有所指地沉吟道:“师叔,你并不欠我的,无须如此。”
绪智一愣,随即又是一副欲言又止。
他心道,怎么不欠,欠得多了,只不过这事若翻起旧账,就得扒出那狐祖宗,便又是他不敢言语的部分了。
他唏嘘着,只能囫囵翻篇。
……
临走前,绪智面露踌躇,到底还是留了些磨人的钩子。
“她近来…不是很好……你许是不知,她一直在替她那师弟寻魂觅魄,这么来来回回地广撒灵力,又要费心撑着这里的结界,着实消耗得很……且不知何时染了贪杯毛病,禅院的弥勒殿,眼见着堆满了酒坛……”
“师弟?”未了迟疑了瞬,“洛情?他…发生什么事了?”
这一问,却轮到绪智神情茫然,脑袋嗡嗡。
未了自然记得洛情,也记得那位「洛长史」。
拼凑着稀疏的画面,他也知晓些洛情与十三的羁绊。那是让曾经的自己很难不吃味的存在,而今…也不好说……
只是,他并不知道洛情原是与那太常同归于尽了。
彼时的定孤尘已然身死,自然无法知晓后面的事。眼下从绪智这里听到这些,他心里竟闷得发堵,又空得唏嘘,实在不知该如何形容。
就像他再见晏珩时,一半挣扎,一半抗拒。
也许洛情,算是如愿复了仇,却也在她心里重重刺了一刀。
难怪她这一次,看上去莫名的落寞,无端的深沉。
未了未语,墨瞳蒙着雾气,黯然幽深。
绪智则脊背发毛:这下坏菜了,他不是又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吧?
……
未了背着柴火推开老宅的门,便见不请自来的七不悔占了他院里看上去唯一能称得上体面的枣木摇椅,自然地,她和它皆成了这破旧老宅里的格格不入。
“贫僧自认与你非是频来无忌的交情,还望施主尊礼自重。”
不能说凶横,但绝对算不上客气。
七不悔挑了挑眉,眼里甚至带了几分新奇,随即一哂,假模假样地感叹:“晓得出家人无情,可小师傅也未免太冷漠了些…我以为,你当对我心怀感激才是…毕竟,我可是助你得偿所愿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