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了被这通指责弄得更加不知所措,伸手摸了摸耳朵,“小僧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我以为……”
十三选择留下来,确实是他没有料到的事。
他与狐狸的相识,纵然有他认为的牵引,可到底是猜测罢了,也许他只是这狐儿命中的匆匆过客,在她遇险时伸以援手,仅此而已……
天机哪里是刺探得了的,它始终是流转变化的,且时常会以假象示众,凡人身处其中,所有的卜筮预言,都是障目寻路罢了。
十三将狐爪收回来,直起身子蹲坐在案几边,与未了面对面,霸气传音:“小和尚,你是狐在谷外相识的第一个小友,狐虽年长你几百岁,但却是真心将你当作知己,即便不提报恩,此刻你与奉先寺陷入这般险境,狐如何能丢下知己自行走掉?”狐眸凝视着眼前的小少年,一片深意,“狐留下来,虽碍着天道的制衡,不能过多插手,但总归还是能做些什么,至少…狐能尽力护你周全。”
未了只觉眼中微微发热,心中亦是暖意一片,他调整着气息,缓缓开口:“如此,那往后,小僧便劳扰如是施主多多照顾了。”
听到小圣子的刻意软语,十三咯咯轻笑:“好说好说,狐大人疼你~”
未了也忍不住跟着笑出声。
落地竹窗,幔帐半遮,抬眼瞭去,只余夜雾渐凝,和清风扬起时洒下的一地竹烟波月。
未了渐敛笑意,轻声询道:“如是,从前你说,我若是想到心愿,便同你说,可还算数?”
十三点头:“当然算数的,你想到了?且说来听听。”
“待此间事了,我们便学悟明师伯那般,四处云游一番,可好?”少年难得露出天真贪玩之色,眼底不知是通向何处的向往,“还有休言休武,到时候,我们尽可攀上五岳名山,在山顶等落雨,闲看天边的暮色云霞。”
前面的话,狐狸听懂了,可后面的,却不怎么理解。
“云游不错,攀山登顶也可,但,雨天哪来的暮色云霞?”
未了眨眨眼:“那,风起时?”
狐狸皱眉:“……小和尚,寻常天有何不好?”做什么非要栉风沐雨的?
未了:“话不是这么说的,你我的相识便不寻常,总觉得同你一起,事情便不会是寻常的。”
十三:……狐怎么觉得,听着不像是好话……
“不过说到夕落,在灵界有座俊疾山,狐听闻那里的暮色云霞最是好看,就像火凤涅槃一般,”金瞳转向未了,浅浅凝视,“若此间事了,小和尚,你同狐回灵界吧,那里的山川岱岳也很多,到时候狐带你去看个遍,从黎明熹微看到星河叠起,如何?”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相邀,未了怔了下,随即含笑回应:“好。”
狐狸满意,悠闲地趴在案几上,自在摆尾。
一盏
灯,一炷香,禅室轻语喃喃,不闻庭院莲池潺潺。
……
……
冥府,杏林秘境——
九溪端坐在他的袖珍墨玉方凳上,随着五子围的讲述而愈发面露忧心之色。崔行之原本面无表情地与五子围同坐在檀木案边的藤椅上,见他的小书生已经秀眉拧作一团,便立即起身,点指弹额间,化作一阵淡青烟雾,飘向九溪,幻作差不多身量大小的模样落在他身侧。
崔行之坐在九溪旁边的方凳上,并未开口说话,只是抬起手,轻抚了抚小书生的纶巾,无声安慰着。九溪垂眸,微微摇头,示意自己无碍。
五子围:“……”够了,可以了,就到这吧。所以说,我是为什么要操着狐崽子的心,还要跑过来被你们俩酸得骨头缝疼!
白骨精揉揉额角,继续道:“……事情大概就是这样,琢玉谷那边,是定要回去交代一番的,所以,我是想,”吞下无奈,开口道出心中思量许久的提议,“此次,我先回谷,除了报平安,还需得查些事情,幺幺那边,小九,要么你暂且去陪她一段时日,这狐崽子,胆大心野皮得很,往日没有槐花翎,她是不敢做什么出格事,但现下有了保命的,还真讲不准会闹什么妖,留她独自在那,我委实不放心。”
话音刚落,九溪就一口应下,半点犹豫也无。
“好,全听五哥安排,原本小生也想回谷之前能先去人界探望小十三,她留下报恩,也不全然是坏事,与凡人扯上了因果,若能今生了结是最好不过的了,免得往后的纠缠更复杂繁乱。”
九溪嘴上说着赞同,心里到底还是记挂着,便恨不得即刻动身去人界,已经不管不顾地站起身准备收拾行李了。
“五哥,小生这便收拾行李,咱们尽早动身吧。”
五子围:“倒也不……” ???
“且慢,”崔行之长臂一展,强势却不失轻柔地将小公子拉了回来,微微施力,将他按回凳子上,“先别急,有些情况还需得了解清楚,再做筹谋。”
九溪不解,迷懵地看向身侧的判官,话说一半的五子围亦是满眼困惑,不知这位大人有何想法。
有何想法?
若非九溪在场,崔判大人定是会将一张俊脸黑成碳石甩给五子围看的。
“你方才说,十三此时,身在…南楚?”
语气不咸不淡,问题也有些古怪。
“没错,是南楚,一个江南临水之国,”五子围是莫名的,实在不知他问这个做什么,“那境域,我以往不曾到过,也不知今夕何夕,但瞧着,小十三所处,正是佛道兴盛,百家峥嵘之时。可是有何不妥?”
半晌,崔行之嘴角挑起一个不若弦月倒似弯弓的弧度,只吐出两个字——
“并无。”
五子围:……就不能有个正常些的鬼东西吗?
这一问一答,硬生生激得五子围一身白骨凉了半截。
九溪心中一沉:南楚……原是太过担心幺妹,竟忽略了五哥口中的南楚……
五子围不晓得那方境域,但他是知道的,因为他和崔行之,正是来自那方境域。
准确来说,是崔行之为人、他为墨时生存过的境域。
彼时,他们身在中原以北的国度,而南楚,若没记错,大约是在他们死后,山河泯灭时诞生的南屿之一。
他知道崔行之介怀的不是南楚,而是那整个境域。
然则,也并非介怀那方境域,而是心有所执。
他仍为冥府判官,便是仍未消执念……
迷茫不解的九溪此刻蓦然变了神色,再看向崔行之时,只剩下局促不安。
崔行之理顺自己的阴阳怪气,安抚地拍了拍自家小书生,转过头朝五子围淡淡道:“阿溪可以去探望十三,但不能留在那里。”
“可是…”九溪闻言便伸手揪住崔行之的袖口,有些急切,一方面想争取,一方面又顾及着他的介怀,着实两难。
崔行之不用问便知他所想,再次眼神安抚着,示意他莫急。
五子围挑了挑眉,“何故?”总不会是你心眼小到连狐崽子的醋都吃吧~
崔行之神色不变,说出的话却凝重严肃,“若是寻常处,倒也无妨,但十三寄住的是寺院,且是龙泽乾运的天子寺,阿溪虽为灵体,可凝形聚灵皆是源于冥府的纯阴之息,与那至阳至罡之地,相刑相克,他修为又低,若是长久待在寺院,恐有损灵寿。”
九溪怔住,此事他自己是没什么概念的,倒是头一回听说…
五子围也微微一愣,这一点他倒是不曾想到,随即正色道:“恩,是我考虑不周,如此,我这做兄长的,也断不会让小九冒险的,那要么——”
“等等,可、可是,五哥也是死后白骨化灵,按理说,也该惧怕佛寺才对,怎得没受影响?”九溪提出合理质疑。
委实怪不得小书生,以他对崔行之的了解,这位判官是完全编得出这种谎话的。
崔行之一派坦然:“骨亦分阴阳,子围得以凝神,是本来就具仙骨仙缘,若是没生意外,他也与功名利禄无缘,最适合的大概便是修仙问道。”
换句话说,五子围生前注定是个穷困潦倒不得志的酸秀才。
这不客气的诛心之言。
五子围:“……”还真是谢了!
九溪薄唇微垂,杏眼也耸了下来,眼底满是失落之色。
崔行之见状,开口安慰:“便是不能去寺中陪她,你留在这里,随时与她传音,约好时辰地点,让不解和不辨带你去见她也是一样的。”
九溪想了想,只好退而求其次地接受了安排,“也好,总归能时常瞧瞧她去,”说着,他侧头仰视着崔行之,央求道,“我知你不好插手阳间事,也…不喜那处,但若是不违背规矩的情况下,小十三那边,还是劳你多照看番,让不解和不辨常去瞧瞧,行个方便也是好的。”
崔判看着楚楚软糯的小书生,杏眸明晃晃地映了月华般,忍不住伸手弹了下他粉白的耳垂,“好。”浑厚低纯得仿佛浸了酒酿。
五子围嘴角抽了抽,凉凉瞧着眼前的一幕,心底冷笑:呵,当初死切摆列地让人留在琢玉谷修行,这会子知道后悔了,动不动就想些蹩脚借口将人骗回来住下,该死的穿粉底靴的老流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