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权此刻正侧倚着矮脚长案,左手拿着楠木骨架,右手执着把小巧刻刀,剑眉凝成直线,仔细对照案几上苻氏亲手绘制的花纹图样,专注雕琢着手中的木料。
长案的另一侧,苻氏螓首微垂,素手执笔,描绘着花灯的屏面,墨彩琢染勾勒间,花鸟栩栩如生。
她身着藕丝褐色的云纹锦衣,飘带上的彩凤纹与头上衔丝梨花凤冠遥相呼应,流朱发簪斜插在垂云绾髻中,随着她的动作轻荡着,拨弄出珠玉相携的清脆。
苻氏的容貌算不得绝色,可却温婉至极,杨柳细眉微微扫入云鬓,眸如碧波,水润盈泽,整张面容只是淡抹红妆,便如明珠生晕、美玉生光,眉目间隐然有一股满腹诗书的清气。
周身蔓延着特殊的静谧柔和,似乎只要待在她身边,‘闲看云卷云舒,但听岁月静好’便突然有了意蕴。
怪不得楚权做了这一国之君也只独宠她一人,连见惯了美人妖魅的狐狸十三,都忍不住升起一股子想要同她亲近的冲动。
十三:这个雌性,周身暖融融的,呜呼~狐甚是喜欢~阿娘不发脾气时都没这般亲切。
(淮娘:……)
‘啪——’
干脆利落的木碎声再次响起,拉回了杂毛狐狸的注意力。
十三抬爪轻拍:漂亮!
苻氏听见声音,只是稍稍顿了下笔尖,便继续勾勒,直至完成最后一片枝叶,才收了笔势,抬眼望向正绷着张脸、菱唇拉紧成直线的楚权,帝王的隐忍似乎已经触到了边缘。
瞧着夫君的孩子气,她忍不住笑了出声,毕竟这已经是今晚的第七根在他手中碎裂的骨架了。
楚权被她的咯咯笑声冲散了烦躁,抬眼迎向那对秋水目,她眸底噙着的笑意让他有些无奈,“夫人,今日这花灯,我怕是送不出去了。”
苻氏故作无辜地眨了眨眼,柔声道:“这可是九郎自己提出的,说要做来送给萱儿,怎么现下说得像是被强迫似的…总归女儿也不是同我闹了脾气,你自己决定嘛。”
这娇俏婉柔的模样,似尚未出阁的少女,哪里能看得出已为人母。
楚权摸了摸鼻子,又抚了抚额,深叹了口气,“也不知这丫头像谁?怎么就没随了夫人的‘好性子’?!”
苻氏嗤笑了下:“莫以为我听不出你那话中的阴阳,同我抱怨可没用,你还是好生想想怎么哄萱儿吧。”
楚权:“唉!好好好,知道你们母女亲近,我便是那个不招人稀罕的孤家寡人。”
苻氏美目浅挑,没有理他的浑说。
楚权抬手拿了根新材,晃了晃手腕,寻摸着下刀点,比画半晌,也未落下刻刀,他再次转头询问道:“夫人,你说,萱儿是不是会更喜欢那种悬珠挂翠的帘灯?这种雕花细木的六角屏,没甚新意,宫中常常见得,萱儿怕是都瞧腻了。”
苻氏:“九郎是觉得挑线串珠子比雕花容易?”
楚权支支吾吾:“这个嘛,我也,并非此意,我是说,珠帘的更华丽些,想必萱儿会喜欢。”
苻氏似笑非笑,眼底有种瞧戏的意味,“臣妾是没意见,九郎若喜欢,可以试试嘛。”
这神情,这语气,让楚权着实拿不准了。
苻氏没有理会纠结的夫君,拿起刚刚画好的绢屏,轻轻吹着上面的彩墨,视线却不着痕迹地瞟了瞟角落里的三足兽纹漏壶。
檐上偷窥的狐狸很是意外,没想到帝后的相处模式竟这般…就同寻常人家的夫妻一样,琴瑟和谐,并无那些繁文缛节。
尤其楚权,威严凌厉的帝王在苻氏面前居然如此柔情,连自称‘孤’都不曾。
十三抖抖耳尖儿,这倒是和狐在话本子里看的那些深宫怨偶多有不同了。
……
庭院中传来声响,狐狸缩在暗影中抬首望去,只见一梳着俏皮鹤髻、穿着芙蓉彩衣的少女娉娉婷婷地走来,身后跟着个年岁同她差不多的小婢女。
十三觑着金瞳:啧啧,半载未见,这小帝姬还是这般活泼。
这么瞧着,那张脸与苻氏倒是有七分相似,又继承了楚权五官的深邃感,使得眉眼间的灵动透着三分英气。
楚萱带着小婢女自前殿穿过回廊,径直来到暖阁前,守在门口的宫人见到帝姬纷纷施礼。
赵常有些诧异,帝姬向来守礼,像今日这般晚了还贸然寻来,属实是意外。
他麻溜地迎上前,看着楚萱似乎有些心切的面色,关切道:“这么晚了,小殿下怎得过来了?可是有要紧事?”
楚萱见到赵常,同样意外,“父亲也在?母妃不是说今日父亲不宿在宫中吗?”
赵常:“……”这问题,奴才可不敢回答。
他打量着小帝姬的颜色,回道:“圣上同娘娘正在里头说话,尚未歇息,帝姬可要奴才去通报一声?”
楚萱微微嘟着嘴巴,不大情愿地点点头,随即又叮嘱:“你只同母妃说便是了。”
赵常当然晓得这父女俩正闹着别扭,于是含笑应下:“是,奴才晓得。”
随即走到暖阁门前禀报,“娘娘,帝姬来了。”
声音大小拿捏得恰到好处,既能让里面的主子听清,又不会因着突然的抬声惊到屋内的人。
本还在纠结如何下刀的楚权动作一顿,有些诧异。
苻氏眼中掠过笑意,也没给楚权开口询问的机会,直接应道:“萱儿来了?快进来吧。”
楚权被弄得措手不及,手中的花灯和刻刀顿时变得有些烫手,“诶,我这、”
还没等他将手里的东西藏好,楚萱便推门走了进来。
小帝姬上前,恭恭敬敬地行礼问候:“儿臣给父皇和母妃请安。”一俯一起,始终垂眸,未发觉楚权的动作。
楚权僵着脸,含糊地应了声:“恩。”
楚萱也没多言,侧目瞧向母妃,见苻氏招了招手,她便一刻不停地迈着莲步来到苻氏身边,依偎地凑过去,轻声低语道:“阿娘,你不是说今日阿耶不留宿么?早知道萱儿就不来了,阿娘怎得不让宫人传个信?”
苻氏伸手点了点女儿的鼻尖,也学着她的轻声耳语,“你阿耶他用过晚膳就决定不走了,阿娘哪里晓得这变故,总不好将人赶走吧。”
本就坐的不远的楚权,将这悄悄话一个字不落地收入耳中,额角都止不住抽动。
他何时说过今夜不留在这?他不来这睡还能去哪?
那为了应付朝臣而新纳的两位夫人,在二者都有了身孕诞下子嗣后,他便不曾临幸过。
虽然苻氏从没表现过对此事的不满,仍然恭顺如常,可他知道,不管怎样,这无奈举措都已对她造成了伤害,然而生在帝王家,谁又能真的幸免呢?
他们俩都知晓这点,但谁也没有主动聊起过这个话题,这些年,后宫多了谁、多了几个,她都当作朝堂政事来对待。二人将此事埋藏心底,皆以沉默许之,仿佛只要不提,他们之间,就什么都不曾改变。
她又怎会以此事来苛责对方呢?她的夫,是一国之君,早在她嫁与他的那天,便做好了一切准备,共夫也好,失宠也罢,这本就是深宫中所有女子的命运,倘若发生了,她也只能坦然面对,方可守住本心。
苻氏看得明了通透,而楚权也的确尽了心力,将君王所有的柔情都留给了这对母女。
所以此时,他当真有些委屈。
楚权的所有情绪起落,向来都避不过苻氏的玲珑心思,这不,眼见着自己的夫君酸了,她才促狭着开口
:“不过,你阿耶这会儿正为给你做花灯而发愁呢。”
楚权:咳咳——
小帝姬闻言有些诧异,亦多了丝欣喜,“花灯?给儿臣的?”但毕竟还在同对方‘冷战’,所以还需得克制住表情。
别扭的可爱。
她悄悄斜眼瞥向楚权那方,见他似乎刻意地藏了什么在身后,周围散落的碎木屑和折断的几根骨架,印证了苻氏的话。
苻氏点头,换着法子为这对闹情绪的父女说和,“恰巧你过来了,不妨说说,喜欢哪样?是雕花绢屏的还是珠帘玳瑁的?”
楚萱的好奇心彻底被勾起,眸子发亮,“阿耶真的会做?”
楚权见他疼爱的小帝姬终于对他露出了笑脸,瞬间忘记了方才频频折断的楠木枝,当即夸下海口:“当然,萱儿说说,想要个什么纹样,再请你母妃多画几幅,阿耶都刻给你,待到上元节,让你点上一排,如何?”
“哇~”,楚萱再按捺不住,兴奋地起身跑到楚权身边,满眼期待:“那阿耶多做几盏莲花灯吧,萱儿想拿去送给圣子。”
楚权:……
檐上的十三:???
狐狸眯眼,咝,这小帝姬……
刚挂上的笑容,就这么碎在了帝颜上,楚权深刻体会到了如鲠在喉的滋味。
……
……
第42章 权衡
说来,这对父女的冷战源头,还就是圣子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