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边的徐卿虽还是守着仪礼正襟端坐着,但也抵不住车外靡靡狂欢的引诱,不时地侧目,借着小公子掀开的帘帐缝隙,向外瞟去。
姐弟俩的神情举止,被一旁伺候着的婢女尽收眼中。
婢女平实的面上闪过一抹异色,有意无意地开口感叹:“宛城的夜市还是这般热闹啊。”
徐小公子闻言,收回前倾的身子,转头问道:“你来过这儿?”
婢女:“回少爷,奴是胡人,幼年时部落遭洗劫,奴随母亲躲在一艘南下的商船,这才来到南楚,逃过一劫。当时下船的地方,就是这里。”她说着,也朝车窗外望去,故作感慨,“奴记着,前面不远处,有条长街,尽是些杂耍表演,什么猴戏啊、灯影戏、杂技口技、说戏唱曲儿的,热闹得能叫人瞧花了眼呢。”
姐弟二人果然被她这番话挑起了兴致,徐小公子更是按捺不住,转头直接对长姐道:“阿姐,难得出了家门,今夜左不过也是宿在客栈,不急着赶路,我们下车去逛逛那集市吧。”
徐卿看着他一脸的央求期待,当下也是摇摆不定,“这…夜里出行,总归是不大安全…”
“哎哟,走吧阿姐,你瞧这街上多热闹,哪里会不安全,我方才便瞧见好些个小娘子出街,最保守的也不过是戴着面纱,阿姐你若是怕生,不若也将那昭君浅露戴上?”徐小公子劝说得很是卖力。
徐卿被他说得哭笑不得,伸出水葱指,轻轻戳了下少年饱满光滑的上庭,“我哪里用得上,便是阿弟你这张脸,当该遮上一遮才好。”
一通软磨硬泡下来,长姐只得同意与小弟去逛夜市,二人在婢女和随从的陪同下,轻装简行地绕到婢女口中那条尽是杂耍表演的街上。
娱声鼎沸,各式各样的杂技戏曲,令人眼花缭乱,徐小公子少年心性收不住,没一会儿工夫就扎到了涌动的人潮中,徐卿实在是跟不上他的步伐,只好嘱咐车夫随从跟上去护好少爷,她便同婢女进了身侧的香囊脂粉铺子,准备原地等小公子。
且说被灯影戏迷了神的徐小公子,完全不知自己早已成了目标。
从身后伸进幂篱薄纱的手,刺鼻的锦帕,强烈的窒
息,眼前的灯影人一瞬间变得虚晃模糊,小公子最后的挣扎是扯掉了幂篱,却无力地瘫软在陌生的禁锢中。
……
“少爷,少爷——”当车夫随从气喘吁吁地寻来时,只瞧见掉落在地、被踩脏了的幂篱,却不见徐小公子的身影,“少爷?”
随从本以为小公子是遗失了幂篱,但他寻了半晌后,才觉出事情的不对劲,赶忙返回胭脂铺向徐娘子汇报。
胭脂铺中,婢女正在极力劝自家主子出去逛逛,也去瞧瞧那灯影戏,徐卿还在犹豫时,就见随从手拿着脏污变形的幂篱,神色慌张地寻来,心口一紧,待听完对方的话,她更是双腿一软,险些跪坐在地上,幸而婢女及时搀扶住。
她面色惨白,神色惊忧难定,开口有些语无伦次,“快、快找,快去衙门,请县尹帮忙,快!”
此时的婢女,似乎也因着意料之外的变故而不知所措,搀扶徐娘子的手臂微微颤抖,眼中一片惊慌。
……
……
乌篷船沿着狭长的河道缓缓前行,水面上缭绕着灰蒙蒙的晨雾,破晓未至,这雾气仍是如丝如缕,悠悠飘荡着,久久无法冲散。
不多时,船渐渐靠岸,停泊在一处建在水上的园林别苑前。
船夫来到船室前,敲了敲木门,须臾,一个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的壮汉,扛着麻袋从舱室里探身而出。
壮汉登上月台,沿着别苑左侧的穿廊石径走到偏门前,不紧不慢地敲了三下,不一会儿,门被打开,两个灰袍僧衣的年轻和尚走出来,身材高壮一些的,上前接过壮汉肩上的麻袋,另一个瘦弱些的,则随手递上钱囊,壮汉收下后,微微点头颔首,便转身原路离开。
三人未曾说过一句话,静悄悄地完成了这笔交易。
……
雀鸟晨鸣,雾露退隐。
别苑的主厢内,重新剃度恢复了僧籍的清泉刚刚苏醒,他疲惫懒散地翻身下榻,轻纱幔帐被掀起后没能恢复原样,不小心露出了内里的靡靡之色,鸳鸯玉榻上一片凌乱,锦被盖住的女子身材纤细,乌发散落在枕席间覆住了面容,只露出半截香肩藕臂,和那白皙肌肤上的点点痕迹。
清泉,哦,如今应当唤作寂空才对。
寂空回头瞥了眼床上的佳人,脸上挂着餍足,眼中除了欲念杂色,半点怜惜也无,本想再回身做些什么,一阵疲惫虚乏蔓延全身。
终归是年纪大了,寂空咧了下嘴,长呼了口气,单手披上了僧袍,断了的右臂仍旧是扭曲地垂在身侧,起身趿着鞋走出卧室。
自打被从狱中带出来,他的身份就发生了改变,现下是玉峰寺的寂空禅师,负责在瑶县看管新落建的庄园——玉瑶庄。
寂空来到厅室坐下,侍奉的小沙弥早就备好了洗漱品候在一旁,见他落座,便上前伺候着。
这时,清晨与蓑衣汉交易的两个弟子一前一后走了进来,壮何尚负责扛着麻袋。
二人朝寂空躬身施礼,“师叔。”
寂空眼都没抬,恹恹询道:“送来了?”
瘦和尚开口应答:“是,寅时便送来了。”
寂空接过小沙弥递上来的湿锦帕拭着脸,吩咐道,“打开我瞧瞧。”
壮何尚闻言,将麻袋送至寂空身前,动作麻利地展开了袋子,里面装的,正是在夜市中失踪的徐小公子,怪不得,麻袋的封口系的松散,应当是为了保证空气的流通而故意为之。
少年被布绳精细地捆着,迷药的剂量不小,他仍在昏睡,对周遭的一切毫无所觉。
寂空俯身朝里探了探,眯眼探视着沉静的少年,待看清了长相后,不由得啧啧叹道:“啧啧,长得这般雌雄难辨,怪不得那位专好这口。”
他又凑得近了些,可越瞧越觉得不对劲。
这少年长得,好生眼熟,哪里见过呢?
……
呦!
寂空心头一惊,赶忙贴近,用手掰正少年的脸,露出全貌,仔细端详了片刻。
这下彻底确认了!
我滴个如来佛祖观音菩萨,这张脸,居然、居然同圣子未了有近至七分的相似!
倘若剃了发,离远一些,光线暗一些,那简直一模一样了!
虽然他上次见未了时,那还是个稚童,但五官大致模样可错不了。
禄康王下令绑这么个人来,他这心思……
!!!!!
寂空被这荒唐的发现弄得既诧异又震惊,可除了咂嘴,干冷地笑几声外,已不知如何表达此刻的心境了。
他忽然想起将自己救出牢狱并安置在此的人,心中的疑团更重了几分。
他并不知自己被救的原因,但来到此地后,他每一步行动都会有阶段性的明确指示,却从不会被告知因由,不过他猜得出,这一切不会是那人自己的用意。
这背后操控的究竟是谁?最终的目的,难道与奉先寺有关?那自己又扮演了何种角色?为何偏偏是他呢?
可再是百思不得其解,他也只能听命行事,又怎会舍得这来之不易的重生?
思及此,寂空坐回朱漆靠椅上,又恢复了倦怠,百无聊赖地挥手示意:“下去吧,按规矩,给那位送去。”
壮何尚应声道:“是,师叔。”
寂空打了个哈欠,看着二人扛着麻袋走出院落,余光里,尽是漠然。
……
玉瑶庄的大门前,一位穿着茧色素麻布衣,梳着妇人垂髻的女子,徘徊了足足有半个时辰,那张清秀的脸上写满了不安,双手绞着袖子,似乎在纠结着要不要上前。
终于,她咬了咬唇,深吐出一口气,下定决心走上石阶,来到朱漆大门前,扣响了紫铜环。
不一会儿,门被打开,露出窄窄的一条缝隙,一个小沙弥向外探望着来人,待看清是何人时,他立即皱起眉头,一脸不耐地呵斥道:“怎么又是你这妇人?都说了,这没你要找的人,你若再来胡搅蛮缠,小僧可要去衙门叫人了,到时候你可是要吃板子的。”
女子被言语刺激得一张脸红白交错,尴尬地僵在原地,神情慌乱,但还是嗫喏地挤出话来:“小师傅,奴家那弟弟,确实是被送到这里来了,劳您通融通融,就让我见见吧。”说着,她直接朝着小沙弥跪了下去,作揖乞求。
小沙弥惊得后退了两步:“诶诶,你这是做甚?!说了人不在,你便莫要行此举,且扰了我佛门清净,快些离去吧。”
女子伸手扯住小沙弥的僧袍袖口,急切道:“奴家知道寺里的规矩,出家就得切断与俗世亲眷的牵绊,可奴家弟弟只是被收作白徒,还算不得僧人,奴家从建业远道而来,只是想与小弟见上一面,奴家保证,就这一次,往后再不来叨扰了,还请小师傅通融通融,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