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李大海陆陆续续的也见过不少哑巴，但他是真没想到，李钰和余小辛也会选择当哑巴。
毕竟，天底下不会有比失独父母更加“背水一战”的人，他们已经没什么好失去了，没有顾忌，当然也不该退缩。
李大海想不通，但他想不通也不影响行动，毕竟好不容易才把江潮支走，左右“川字一把刀”都栽在官府手里了，道歉要挂三十天，人肉一个也是人肉，人肉两个也是人肉，俗话说得好，送佛送到西，李钰和余小辛想当哑巴，他李大海第一个不同意。
李大海不是体面人，他是狠人，甚至还是“狼灭”（这是李大海自学的网络语言，听起来很横，李大海很喜欢），李小梅的死让他看清了一个道理，在网络上要想不受欺负，你就得狠起来。
当年逼死李小梅的人太狠了，对着一个还没成年的小姑娘，他们能说她是“鸡”，说她“想红”，说“她爬后爹的床”，这些话李大海这辈子从来没对人说过，但是却在李小梅的私信里看到了上百条，他恨，恨那时自己还不够狠，体面就要挨打，李大海不想再挨打了。
办完了入住，李大海立刻就在酒店旁边找了个网吧，他这个年纪的人出现在这个地方不寻常了，而他要做的事情就更不寻常，李大海没花多少功夫就找到了常在李钰余小辛直播间里作威作福的账号，因为夫妻俩的放纵和“没事”，账号的主人甚至已经骚扰了李钰和余小辛将近三年之久。
李大海冷笑，他的手艺虽然不精，但大多数人的警戒心更是不精，网络总能给人一种自己“无所不能”的错觉，而“无所不能”久了，所有人都觉得自己是永远安全的，没有人可以顺着网线爬过来。
但话说回来，李大海不但失独，他还是狠人，他没什么不敢干的。
两个小时，李大海把一切都做完了，对方的年纪比他想的要小，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网络上初生的牛犊不但不怕虎，甚至还敢咬人了。
李大海是狠人，他不打算和对方绕弯子，直接就把学校和家庭地址发过去了，附上了直播间里的截图，那是很多人一辈子都不会说的话，但只要放上网，这些话一下子变味了，好像网络是个大水缸，多么辛辣肮脏的语言放进去涮一涮，都会变得不痛不痒。
李大海的想法简单了，他要做个土匪，绑架这个年轻人的前途，赎金就是道歉，如果不道歉，那么他就会立刻将他的前途撕票。
李大海发私信：“如果不想这个截图被发到学校家里，出来道歉，不要敢做不敢当。”
他的语气侠义了，没有上来就搞的太不体面，先礼后兵，然而，李大海这回却想错了，他以为他面对的是“不体面”，但是当对方的私信发回来，里头的体面甚至让他感到震惊。
对方正如他所“扒”的，是个小姑娘，姓徐，正在上沪念书，对李大海，小徐上来就说了对不起，但这对不起却不是说给李钰和余小辛听的。
小徐对不起，因为她没有解释清楚自己和李家的恩怨，五年前她曾经解释过，但这个解释却已经叫她在网上“死”过一回了。
小徐曾经是李天明的粉丝，她对李天明的喜爱可以追溯到她上初中的时候，那一年，李天明的歌传遍了街头的每一家唱片店，小徐听着听着就会唱了，唱着唱着就喜欢了，她进入了李天明的小圈子，正式成为了一名粉丝。
在娱乐圈这片热带丛林里，粉丝是一类相当难捉摸的群体，他们群居，阶级制度明显，擅长伪装，且容易变脸。小徐做了五年李天明的粉丝，从一开始只会买唱片的低层粉一路冲到了会去机场接机的死忠粉，而变故，也恰恰就是在这时发生了。
五年前，小徐在机场接机时被李天明的助理打掉了手机，屏幕当场碎了，回家后的小徐想了几个晚上，翻来覆去，终于决定还是去讨个说法，她以为自己可以等来一个道歉，但是，随着这件事上了热搜，一眨眼的功夫，小徐从死忠粉被打成了“私生饭”，她不再是受害者，而是罪人，“粉丝们”在这一刻团结了，他们不但开除了小徐，还决定要治她的罪——小徐被判了“死刑”，直到账号“自杀”（退网注销），粉丝们才放过她。
“如果那时候他能出来说句话，我就不会被网暴这么久，当时他的粉丝连我的父母都没放过，所以我现在也不过就是在对他做一样的事。”
小徐的语气委屈了，委屈里还带着恨，叫李大海哑口无言。
这么一看，小徐可是和他一样的人呐，挨过打所以才要反击，要做狠人，李大海甚至换位思考了一下，如果当时逼死李小梅的那些人也开了直播间，他或许还会做和小徐一样的事。
李大海说不出话了，他不是江潮，把“原则”的事情搞的这么清楚，眼下他碰到难题了，对和错在他这里不分明了，李大海想说小徐错了，但想到李小梅要是还活着也就比小徐小不了几岁，他又说不出口。
小徐又说：“我知道我在网上那么说他父母也过分了，但是他们当时不也是这么说我父母的？最厉害的那一阵，我爸工作都没有了，我妈生病发水滴筹的事也被他们拿出来说是诈骗，我想报警，但是一报警，其他人就更来劲了，还说要让李天明的工作室告我诽谤，让我好几个月晚上都害怕的睡不好，确诊了抑郁症，这些难道是应该的吗？”
李大海手心里出汗，不知不觉中，他已经不占优势了，理都叫小徐说了去，他本来想说李钰和余小辛在这场网暴里是无辜的，但他们的无辜在本就是受害者的小徐及其父母面前，却又显得不那么纯粹。
小徐说：“他们是失独了，但是至少得让我心里平衡吧，道歉是不可能的，即使你把这些东西发到我学校和家里去，我也不准备道歉。他父母现在还有人帮他们撑腰，但我当时呢，被说成是私生和代拍，几乎全网都在骂我，只有很少数的人站在我这边，帮我妈筹到了治病的钱，还不敢对外声张……我妈差点就死了，单冲这件事，我就不能原谅李天明，即使他死了，这个债也要他父母来还！”
第9章
和李大海想的不一样，江潮虽然给他“支”走了，但却没有立刻回周宁，而是在楼下抽了一根烟，然后又折返回了李钰和余小辛家里。
李大海在有李大海在的好处，托他的福，江潮的摸排进行的差不多了，而接下来是“审讯”环节，李大海在不合适，毕竟这在公安内部是相当有说法的一门学问，江潮年轻时候不怎么擅长，后头给预审的师傅带多了，终于慢慢摸出点门道。
预审，先要学会看人，这人是圆的还是方的，是硬的还是软的，对待每一种人都有不同的问法，圆滑的要吓，有棱角的要激，硬的靠怀柔，软的摆条件，千种人千种面，每种都不一样。
之前李大海同李钰和余小辛聊了快两个小时，江潮把自己当作一台录影机，记录了夫妻俩所有的表情变化，这事说来挺俗气，他有时甚至觉得只剩下这一只眼后，他比原来看的更清楚了，世上大多数东西失去了之后才能凸显出重要性，而就在过去江潮有儿子，也有两只眼睛的时候，他从来没发觉这些事物于他而言是宝贵的。
进了门，夫妻两个还坐在原地，和人聊起儿子的后劲儿是巨大的，他们两个都没缓过来，余小辛面前装花生壳的篮子里甚至多了不少纸团。
李钰没想到他回来，匆忙收敛起脸上的哀恸，熟练的客气了起来：“老江？回来拿东西的？”
江潮摇头，心里却忽然想起一件旧事来，当年，江野的丧期过去后他立刻就回了队里，一刻不停歇，而几乎所有见了他的人都要说一句节哀顺变，注意身体，江潮开始没当回事，直到宋局也把他叫进办公室说了一模一样的话，江潮才开始觉得不对了。
失独是一块儿烙铁，还专爱烙在人人都能瞧见的地方，即使江潮有心想藏，但从失去江野的那一刻，他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没有一处逃的过这块儿烙铁。
每个人都会知道，你唯一的孩子没了。
江潮如今从李钰的脸上看到了一模一样的烙印，在刚刚的两个小时里，这种隐忍而悲痛的底色是一直存在的，而它唯一动摇的一瞬，就发生在李钰听闻李大海希望他们追究的时刻。
江潮的头又开始隐隐作痛了，止痛药的效力还在，所以这疼痛让他像只猎犬一样警醒，江潮决定速战速决。
他直截了当地问了：“不追究的原因，可以说说吗？”
李钰一愣：“什么？”
江潮脑袋里那根作妖的神经此时像条皮绳似的打颤，这已经不是单纯的偏头痛了，是作为警察的第六感在报警，揪着他的大脑皮瓣在说，接下来的话题，李钰和余小辛都不会想和他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