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军交谈了几句,慢慢退回棚屋。灯光暗了下来,四周再次陷入寂静。
阿宝仍然一动不动,又等了足足半刻钟,确认日军真的离开了,才松开按住沈阿弟的手。
四人小心翼翼地穿过瓜田剩余的部分,阿宝始终一言不发,到他们彻底离开瓜田,踏上通向庙行的小路时,他停下脚步。
沈阿弟见他停下,笑呵呵地捧着那只铜哨跑上去递给他,“阿哥,给。”
阿宝反手就狠抽了他一记耳光,“寻死啊。”
沈阿弟被打懵,手中的铜哨掉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蕴薇和张素云都被吓住了。
阿宝却没停,马上又一记耳光抽了上去,张素云回过神来上去拉他,阿宝顿了一下,甩开她的手,盯着沈阿弟,“叫了我阿哥,就跟紧点。”
第10章
阿宝一脚将那只惹祸的铜哨踢到路边的草丛中。
沈阿弟捂了捂脸,吓得连哭都忘了,倒抽着气,一下下地打起了反嗝来。
阿宝看也没看他,自己往前走。沈阿弟走在后头,瘪着嘴打着嗝,像哭又不像哭的,一面却还不忘记接着拖那黄包车。
蕴薇和张素云跟他说话,他也不理,闷声拖着车,仿佛也生起气来。
然而不多会,他止了嗝,却又自己上前跟到阿宝身边,一声声喊着“阿哥”,好像早忘了被他教训的事情。
夜色渐深,前方的道路愈发难辨。
张素云从黄包车上取出一盏简易的小油灯,微弱的灯光只能照亮脚下一小片区域。
离庙行镇越近,路越难走,道路坑坑洼洼,到处是被炮火轰过的痕迹。
走着走着,黄包车的左轮突然陷进一个深坑,几人用尽吃奶的力气,才终于拉出来,沈阿弟已经疲惫地蹲在地上,蕴薇也靠着车轮喘气。
阿宝说:“天太黑看不清,离天亮也没多长时间了,不如索性歇会,等天亮再走。”
张素云看了看他们,咬了咬牙:“庙行就在不远处了,只差这么一点路了,不能在这里停下。”
阿宝沉默片刻说:“那我先往前去探探路。”
张素云说:“你看着他们,我去。这一带我以前来过,我记得不远处有条村民走的小路,地势高,没那么难走。”
说罢,她拿着油灯走过去。
不过片刻,爆炸声震天动地。小油灯微弱的光芒在硝烟中消失无踪。
他们惊呆了一瞬,随即急奔过去,只见张素云倒在血泊中,胸腹部被炸得血肉模糊。
阿宝看着,几乎是下意识的,一声打颤的“阿姐”脱口而出。
蕴薇呆立了几秒钟,眼角一下红了。
沈阿弟从衣袋里掏出一颗化了一半的糖,上去硬塞进张素云嘴里,“阿姐,吃,吃。”
阿宝定了定神,制止了沈阿弟,寻了个弹坑把张素云的尸体推了进去,又扒了一些玉米秆草草地盖住。蕴薇从路边摘了几支野花放到她身上。沈阿弟趴在地上哭着。
阿宝开口:“地雷通常成片埋,得换条路。”
他说完想了想,从黄包车上取下一根铁条,把前端弯成钩状,“这是土办法,眼下只能凭运气了。油灯没了,摸黑走吧。”
蕴薇站在原地没动。
沈阿弟还是趴在地上,在张素云的尸体旁边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阿弟不走,阿弟要陪着阿姐。”
阿宝摸索着从黄包车上找出一段结实的绳索,一头系在自己腰上,他拍了一下蕴薇肩膀,把另一头递给她:“大小姐,拴着戆大,跟紧我。”
蕴薇接过绳索,终于回过神来,上去试图拉沈阿弟起来:“阿弟,阿姐累了,要在这里休息一会儿。我们等会回来接她。现在我们先要替阿姐把药送到,要不然阿姐醒过来也不睬我们。”
沈阿弟扶着她的手从地上起身,任凭着蕴薇把绳索系在他身上,他抬起脏手抹了一把脸,一边抽抽噎噎地推起黄包车,“阿弟不傻,我知道你骗我。阿姐不会再醒了。我阿爹也是躺进坑里,就再也没醒过来。”
蕴薇喉咙口像被什么堵住了,低了头,再也说不出来一句话。
天极黑,又极冷,从大脑到血液仿佛都凝成了冰。
阿宝走在最前,每隔几步就用铁钩小心探测前方的土地,腰间绳索随着动作轻轻绷紧又放松,蕴薇紧握着连接沈阿弟的那段绳索,三个人缓慢地匍匐在黑暗里,像一串系在一起的蚂蚱。
零星的炮火声就像从另一个世界飘来的。
渐渐的,天边泛起鱼肚白,能看清脚底下的泥路了,再接着,看见了远处烟囱冒出的稀薄炊烟,渐渐的,低矮的房屋轮廓也一点点浮现,有了人声。
庙行镇口,几名穿着军装的士兵正在检查进出的百姓。
阿宝认出19路军的制服,松了口气。
一名士兵走过来,一面打量着他们,警惕地发问:“你们是什么人?”
蕴薇张了张嘴,发觉喉咙干涩,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阿宝把黄包车内垫的药品翻出来,“我们是送药品的,要去医务站。”
他说完,又弯腰解开左脚的草鞋,从鞋底取出什么东西,展平后递了过去。
蕴薇看见,这正是先前在临时战地医院看到他绑在胳膊上的19路军臂章。
那士兵接过一看,紧绷着的神情立刻松动下来,他点点头,“跟我来吧。”
医务站设在原来的庙行初级小学,门口插着一面白旗,上面画着红十字,几名军医和护士正在校门口搬运物资。
他们跟随士兵进去,就在那改造成临时病房的教室里交接药品。
蕴薇呆呆看着军医一样样拿出张素云精心藏匿在黄包车内的药品仔细清点,突然蹲下去,把头埋在膝盖中间,哭得不能自己。
周围的医务兵们面面相觑了片刻,又转回去接着清点药品。
阿宝站在一旁,只是沉默地望着她。
突然有个医务兵举起两本硬皮簿子问:“这是你们谁的东西?”
蕴薇泪眼朦胧地抬头,认出其中一本是她曾见过的,张素云的伤亡登记簿。
“是……阿姐……的东西……”她哽咽着,一句话断成了好几截。
阿宝上去接过,回到她身边轻轻递给她。
蕴薇接过,除了登记簿,还有一本稍小些的,她从没见过的簿子,一翻开,看到密密麻麻的日期和整齐的水笔字迹——是本日记本。
她没看内容,生怕亵渎了张素云一样,又很快合上。
这时候,教室门“砰”一声被推开,一名军官带着几个士兵大步走进来。
军医立刻迎上去。军官一脸严肃:“北面防线吃紧,必须紧急抽调人手补上去。”
说完环视了一圈病房,指着几个伤势较轻的伤员:“把这几个能走路的都带上。”
士兵们立刻开始行动,扶起那些刚包扎好伤口的士兵就往外走。
军官突然瞧见立在边上的阿宝和沈阿弟,又指指他们:“你们两个跟上,先去领枪和弹药。”
蕴薇攥着张素云的日记本站起来:“等等!他们只是……”
军官粗暴地打断她:“不管是什么。有手有脚的就得上。”
他看了看她,又命令道:“丫头片子留下。医务站正好也缺人手。”
第11章
听见有人叫“小杜”的时候,蕴薇仍是稍微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在叫自己。
其实才刚歇了一个时辰不到,她急急忙忙起身,端起桌上的油灯,口中应着:“陈姐,我来了。”
年纪大些的护士看她过来了,抱着一叠纱布急匆匆地往外走,蕴薇赶紧举着油灯跟上去。
陈姐大她七岁,广东人,在圣约翰读医科。仗一打响,她就从租界的教会医院跑来前线。蕴薇刚到医务站,全靠她带着。
走廊上已是一片混乱,前方脚步声和呻吟声交织在一起。她听见陈姐轻轻叹了口气,“又打了一场,伤了不少人。”
充作手术室的礼堂里铺了几张门板,每张上面都躺着一个伤兵,不是发着呻吟就是昏迷不醒。
“油灯往这边照!”一位军医朝她喊道,蕴薇赶紧走过去,举高了油灯。灯光下,那狰狞的创口像一张血盆大口,微微蠕动着。她有一瞬想起张素云腹部的血洞,但也只是一瞬,便立刻被打断。
军医埋头用钳子从伤口深处夹着弹片,一边道:“小杜,去把那个药箱搬过来。”
蕴薇把油灯放在一旁支架上,快步走到墙角搬起木箱,经过另一张门板,又有人喊,“小杜,止血钳,镊子。”
蕴薇应了一声,放下木箱马上端着金属托盘匆匆过去。
稍微停下喘息的间隔,礼堂门洞开,新的担架又被抬进来。
她有时候觉得,思想几乎变成一种奢侈。却又觉得,在这种情境下,不进行思考反而是好事,好让她能记住更多更要紧的事情,比如止血钳要先捏住尖端再递过去,镊子要递柄不递尖。烧伤要递碘酒和凡士林纱布。把脉要用三根手指轻轻按压,不能太轻,也不能太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