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宝看了一眼那油纸包,只说:“你撑吧。我不用。”
蕴薇却已把伞柄塞到了他手里:“阿宝,你个头高,你来撑,我抱着书。”
他只得接过撑开,蕴薇小心翼翼地怀抱着书,很自然地往他身边靠,两个人肩膀紧贴在一起,为了掩饰不自在,他随口问:“什么书这么宝贵?”
蕴薇笑:“两本都是小说书,一本张恨水,一本大仲马。我倒有好久没看书了。”
那两个名字他自然都没听说过,对她话音里掩不住的雀跃也是不解,却没再多问,只“哦”了一声。
夜饭后,她早早的就回了房间,说要看书,早晨顶了两个青黑的眼圈出来吃早饭。
郑奶娘有些心疼:“囡囡,看书也不能这样熬夜,伤身体。”
蕴薇像还沉在那书的内容里,神情有些恍惚,她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好久没看书,一下子看入了迷。”
她成了那家租书铺子的常客,每日收工都要去流连一阵。
霜降过了,天一日冷过一日,晚饭过后,郑奶娘在堂屋里点了火盆取暖,蕴薇怕冷,不再回房间,就窝在火盆边的椅子上,怀抱着汤婆子翻着书。
阿宝和郑奶娘在旁边打叶子戏,他偶尔看她一眼,她专注地盯着书本,头也不抬。
郑奶娘笑呵呵地说:“囡囡小时候跟我一起逛集市。别人要糖,她就要小人书。”
阿宝就笑了笑,一面捻出一张牌。
日复一日的重复里,他已经明白过来,这就是所谓的“停一阵”。
这天快收工时,王大突然问他:“阿宝,晚上有空不,去喝两口?”
他想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便应了:“行啊。”
两人走到镇上一家小酒店,寻了张油腻的空桌坐下,就着咸菜花生米喝起来。
阿宝喝没几口,面孔便透了红,望出去的人脸都散了光。
其实他没喝过几回酒,也不喜欢被酒劲牵着走的感觉,但不知道为什么,今晚倒觉得这样迷迷糊糊的还挺舒服。
几碗酒下肚,王大长叹一口气,便开始喋喋不休地抱怨:“我婆娘又有了。你说我这每天累死累活,挣的那点钱够干什么?现在又多一张嘴,米要多买,布要多扯……”
阿宝只觉得他的声音一点点模糊,就也不再细听,只偶尔应个一声。
喝完回到家,院子里静悄悄的,堂屋里却还亮着灯。
他推开门,看见蕴薇正伏在八仙桌前握笔写着什么,她太投入,他走近了也没发觉。
油灯黯淡的光投在她的侧脸,在那酒的作用下,他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这不是一个真人。
蕴薇终于抬了头,看着他,轻轻皱眉:“喝了不少?”
他没应声,眼睛落在桌子上摊开的那张纸上,上头密密麻麻的,写满了他不认识的字。
她拿起桌上的茶壶倒了杯茶给他:“醒醒酒吧。”便匆匆地收拾起笔和纸张,动作之间似乎带着一股气,“早点休息吧。我也睡了。”
第24章
阿宝偶尔和王大去喝酒,王大在镇上认得的人多,时常能打听到替集市上的商贩跑腿看货一类的日结夜工,便邀他一起去。有活的时候,米店收工之后,匆匆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就走,一直做到夜深回去。
阿宝觉得这日子挺好,既打发了时间,又有钱进账。
年关一点点近了,商贩们白天卖年货,夜里忙着盘点补货,他们常常都有夜工能做。
这日忙完之后,阿宝又和王大去喝了两杯解乏。回去的时候,正听见更夫敲着梆子,抬头一看,天边隐约都泛起了鱼肚白。
院门内外都悄无声息,他轻手轻脚进了院子,路过蕴薇房门前,发现里头还亮着灯。
他脚步停顿了一下,内心有些失笑:大小姐就是大小姐,迷上什么消遣就总一头栽进去,这回轮到读书写字了。不知道再下一回又要换什么。
入冬后,天气冷得够呛,腊月才刚过半,头一场雪就簌簌地下起来了。
正是备年货的当口,这天福来酒楼要了几百斤的米面杂粮,店里人一起称重捆扎,忙得脚不沾地。阿宝和蕴薇一起装糯米,她称他捆地配合着,只顾着忙活,都没多话。
外头北风呼呼地刮着,听着雪粒子不时砰砰砸着窗框,忽然门帘一掀,进来个穿棉袍的中年人。
陈老板忙放下手中的活计迎上去:“哎哟,刘老板!这大雪天的,您还亲自跑一趟?”
刘老板跺着脚,朝手心哈着气,笑呵呵地说:“昨儿个刚从南京回。店里忙得很,伙计都没空,就剩我一个大闲人,顺路过来看看上回跟您定的那批米面,店里正等着用呢。”
陈老板忙点头:“早都给您备好了。在仓库里放着呢,您去看看吧。”
说罢对阿宝招手:“阿宝,带刘老板去后面。”又对蕴薇道:“小娘鱼,你拿着账本一起去,再核对一下数目。”
三人往仓库走,那雪落得后院的地坪上积了薄薄的一层,脚踩在上头咯吱咯吱响,走了几步,阿宝忽然开口:“刘老板,南京跟这里差得多吗?”
他这一问,蕴薇先一愣。
刘老板看了他一眼,笑道:“南京到底是大地方,比咱们这自然强多了。怎么,小伙子想去?”
阿宝只说:“随便问问。”
收工回家的路上,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雪已经停了,先前的积雪早被无数只脚碾成了一堆灰泥,一不留心,就踩了一脚刺骨的泥水。
走过那家租书铺子时,蕴薇并没停留,阿宝头也没回地问她:“你今天不借书了?”
蕴薇一摇头:“上回借的都还没看完呢,歇两日吧。”她顿了顿,反问他:“你今晚也不去做夜工?”
阿宝笑笑:“今天没活。要能天天接得到夜工倒好了。”
蕴薇却又道:“那也不去吃酒?天这么冷,吃点酒暖暖身子多好?”
阿宝没接她话茬,只是闷头走路,脚步踩在泥水里发出轻微的声响。
沉默地走了一阵,蕴薇忽然说:“阿宝,南京还不错,不过我想到更远点的地方看看。我们往北边去怎么样?”
阿宝一时竟愣住,回过神来,也没回头,只笑了笑,说了一句:“大小姐想得还真远。”
蕴薇快走几步,到他身边,却也笑了:“不远想怎么行?娘婆前几天收到春生哥的信,说可能要回来。再说,我们总也不能一辈子住娘婆这里。”
“我们”,“一辈子”,这些词被她这样轻巧地说出口,他听着,像那年在浏河边上听她说去苏州一样,内心只觉得荒谬,却又喉咙发堵,无言以对。
蕴薇收了笑,看着他认真地说:“阿宝,等过完年,一起想想去哪?”
阿宝只说:“随你。”便又自顾自接着走路。
走出几步,等她慢慢跟了上来,他又突然说:“不去北边。正乱着。”
离过年越来越近,蕴薇和阿宝帮衬着郑奶娘将屋里屋外拾掇得纤尘不染,将春联贴上大门,又一起捣年糕、蒸糕点。
家家户户院门前都晒着腌透的咸鱼咸肉,在太阳底下泛着油光,还没走近,冬日的风已裹着咸香的肉味直往人鼻子里钻,里里外外都是年节将至的热乎气儿。
年二八晌午,陈老板给了半天假,蕴薇和阿宝早早回去,正和郑奶娘围坐在一起搓着汤团子,忽听得院门“吱呀”一声,郑奶娘手上沾着的糯米粉都来不及拭净,就三步并作两步迎了出去。
不多时,连串脚步声混着说笑声纷至沓进,郑奶娘左右臂弯各搂着个孩童跨进门槛,后头跟着个黝黑精干的汉子,身旁的圆脸妇人面相温厚,两人手上提满了大包小包,都笑得一团和气。
那黝黑的汉子放下手中的包袱,有些惊讶地看向桌边的两人。
不等他开口问,蕴薇先笑道:“春生哥。”
春生一怔,有些不敢置信:“哎呀!是妹囡?真是妹囡吗?你怎么会在这里?旁边的这位又是?”
郑奶娘忙介绍:“这位是阿宝,他们现在都在咱家住着呢。这事说来话长,等会儿吃饭时,咱们慢慢说。”
八仙桌前第一回闹闹热热地坐满了,郑奶娘还开了一坛桂花冬酿酒,往每个人碗里都倒了点。
春生俩口子都是实在人,话不太多,就笑着听郑奶娘讲他们来苏州的事儿。那冬酿酒入口甜,后劲却足,多吃了几碗,春生的话渐渐多起来,他说起自己在上海做木匠活的见闻,又说起蕴薇八岁时住在苏州时的趣事,但总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后来喝得双颊酡红,筷子都拿不稳了,他媳妇秀娘忙去搀着,春生却忽然看着蕴薇,有些口齿不清地道:“妹囡,你家里前两个月登报纸,说跟你断绝……断绝关系了。”
话刚落,他便一头趴倒在了桌子上,剩一桌子人面面相觑。
秀娘脸色一变,急忙起身去扶他:“春生喝多了,我扶他去歇歇。”说着,费力地把丈夫架起来往里屋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