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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着纱布箱攀上水塔狭窄的楼梯时,不知道为什么,蕴薇眼跟前总是盘桓着那个少年兵王二小的长命辫,每走一步,那条辫子便在眼跟前晃一下,忽然听见“呜呜”的哭声,她诧异,停下脚步回头望去,煤油灯黯淡的光线底下,隔了几个伤兵,看到一张怪异的面孔,明明是成年人的样貌,神情却是孩子的,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额角凝着一长条干了的血迹,像条黑色的长虫。
就听一个伤兵揶揄地道:“游戏输了,沈阿弟又要哭鼻子哭半天了。”
张素云下了几截楼梯到他身边,从口袋里拿出颗糖塞进他嘴里:“阿弟乖,这趟输了不要紧,下趟一定赢。”
沈阿弟抽抽噎噎地含着糖,果然止了哭。
终于攀到顶层,伤兵们在锈蚀的铁皮地板上席地坐下,张素云跪坐下来打开了医药箱。
蕴薇握着石灰水瓶的手在抖,张素云在边上说:“浇上去,别怕。我也是赤脚护士,前两日现学起来的。”石灰水顺着豁口铁皮罐的边沿浇下去时,伤员因为疼痛立即抽搐起来,她本能要缩手,又被张素云按住:“没事。忍过三秒就好。”
最后一名伤员包扎完毕,张素云放下医药箱,从随身背囊里拿出一本厚厚的硬皮簿子,封面上“市民地方维持会战地服务组”几个烫金字已经斑驳。
她一页页向后翻,上头密密麻麻的,已登记了好多名字。蕴薇看着她在最新一页的空白纸上用自来水笔写上“王二小,安徽蒙城,1917年5月3日——1932年2月3日。”
她将簿子塞回背囊,手指突然顿了顿:“对了。你想没想好将来要进哪所大学?”
蕴薇老实答:“还没想好。”
张素云点点头:“我还记得去年读书会你交上来的那篇评论。将来或许可以考虑新闻或者社会学。”
蕴薇面孔一红,还没来得及回,就听塔外传来卡车轮胎碾压碎玻璃的声响。
两个人同时扑向瞭望孔,透过碗口大的圆孔,只见三辆日本军用卡车正碾过月台的碎玻璃碴。
车斗里跳下十余名日本兵,这是蕴薇第一回近距离看清楚这群侵略者的面容,并没生着她小时候臆想中的青面獠牙,除去军装与刺刀,就和寻常人无异,都是两只眼睛一个嘴。
他们动作机械,如同搬运筑巢材料的工蚁,一边将成捆的纺织废料堆在通风口,一边拿了长柄舀斗,将黏稠的液体一遍遍浇在纺织废料上。更远处,还有几个人正在架设机枪。
“是沥青混合重油,”张素云的手在瞭望台栏杆上扣紧了,“他们想用筑路材料延长燃烧时间。”
话刚落,一簇裹着油布的燃烧棒被掷进了废料堆。火舌瞬间腾起五尺高,浓烟顺着铸铁通风管倒灌而下。
蕴薇盯着那团烟雾,不知怎么想起了被困在闸北废弃工厂里,从火里逃生的那一晚。
她屏着呼吸,心口剧烈搏动起来,突然一把抓住了张素云的手腕,还不及开口,就紧张得几乎要把对方的皮肤都抠破。
第6章
“放火”,蕴薇说,这两个字一出口,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但她攥紧张素云的手腕说了下去,“他们被困在地库,我们放火烧卡车油箱,先把那几个机枪手引开。”
张素云还没回话,旁边额角带疤的伤员用刺刀柄敲响铁栏:“学生妹当打仗是学堂扮家家酒?”他未受伤的右腿肌肉抽动着,“火头一起,整座水塔都是活靶子!”
一直靠着墙根闭眼休憩的独臂伤兵忽然睁开眼,支着半截残臂挣扎起身:“窝这儿等死就体面?东洋鬼子就在近边。你当他们都睁眼瞎?”
说话间,张素云已经打开身旁的纱布箱,扯开了纱布卷,见蕴薇发愣,她把一卷纱布塞进她手里,反过来催促,“快,把纱布接起来浸煤油,绑在铁栏上伸出去。趁他们卸沥青桶的时候点火!”
蕴薇接过,本能打上家政课上学过的双套结。那额角带疤的伤员边看边啧啧摇头,突然提起刺刀挑断她缠歪的纱布:“学生妹绣花呢!”说罢,啐掉嘴里的烟丝,一把抢过布条,未受伤的那条右腿绷紧了,脚底板死死踩住一头,用黄
包车夫捆行李的手法牢牢地拴上了死结。
独臂伤兵对他道:“吴老闸,你捆货的手艺生锈了!给我来一卷!”
吴老闸把纱布扔过去,独臂伤兵用残缺的右臂抵着墙,左膝压住纱布卷,牙齿配合左手打结,动作利落得像捆货工。
吴老闸揶揄道:“周老四,等你一条胳膊慢慢悠悠绑完,老马那批人早被熏成腊肉了。”
周老四手上动作不停,一面朝地下唾了一口:“老子一条胳膊顶你们十条。”
两个人相互较劲一样快速绑着纱布,很快就接出长长的一条。一旁张素云和蕴薇早把煤油灯的灯油倒空,攒在了一个空铁罐里。
在张素云的指挥下,浸透煤油的纱布条被众人迅速编成三股绞索,末端固定在瞭望孔铸铁边框上。
蕴薇看着火苗顺纱布攀援,除却恐惧,心头却慢慢升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异样感觉。火舌掠过油桶架,那戴着眼镜的日军机枪手尚未察觉,一旁的沈阿弟突然一把从吴老闸手上抢过布绳猛拽回摆,好像要过年节一样欢呼:“点火!点火!阿弟要放炮仗!”
卡车油罐爆炸的瞬间,张素云拽着蕴薇沿水塔的维修通道撤退,在沈阿弟的哭嚎中,她们倒退着攀进维修井,蕴薇裙摆和丝袜早被扯得粉碎,裸露的小腿肚一遍遍擦过锈蚀的爬梯横杆,生痛,旧伤未愈的胳膊在钢条上又蹭出了新伤口,一股股温热液体顺袖管淌进了肘关节,然而在黑暗中,她竟惊觉自己在笑,失去意识的前一秒钟,心里前所未有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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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班长掩着口鼻,面孔紧贴着通风口的铁栅,额角渗出豆大的汗珠子,活像热锅上焦灼的蚂蚁,突然大骂一声“操”,一巴掌拍在混凝土墙上,水泥渣子崩得满手血:“狗日的自己烧起来了!趁现在,砸墙!”说罢抄起楸镐就要扑向墙面,阿宝拉住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枚日军手榴弹,径直拔掉了保险销:“砸墙不如炸墙。”
马班长反应过来这是他从已牺牲的王二小身上顺手牵羊的,一声脏话还没来得及骂出口,手已下意识抢过了铸铁弹体,食指勾住铜环,朝后退了两步。
“轰”一声巨响,混凝土墙崩开了脸盆大的窟窿,排污管的铁锈味混着硝烟冲进来的瞬间,马班长大吼:“带上药箱,撤!”
还是阿宝打头,众人拖着药箱依次佝身通过墙洞,浓烈的沼气味冲得人睁不开眼,都晓得沼气有毒,因都噤声拼命爬。一段距离之后,嗅觉趋向麻木,而出口还遥遥无期。听着药箱铁皮在混凝土豁口一遍遍刮出的机械声响,心头都有些没底。
马班长忍不住拿枪托戳戳阿宝背脊:“还有多长才到头?”
阿宝只回了一句:“你当我是工部局测绘师?”
马班长腮帮肌肉抽了抽,枪托在混凝土管壁蹭了蹭,终究没砸下去,只说:“药粉要是浸了粪水,老子先崩了你个毛崽子。”
漫长的管道终于爬到头,阿宝先钻出排污管,谁知道那药箱卡在了出口格栅,只差一点就能拖出,他使了狠劲用力回拽,只听“砰”一声,头顶老化的泄压阀残件突然崩落,擦着他的头重重砸在青砖地上,几秒钟的意识空白里,隐约听见后方马班长的催促斥骂,他终于把药箱拽了出来,顺手抹了一把糊住眼睑的血。
这条路上只有手电筒微弱的光。除却药箱沉重地刮擦在地上的声响,就只剩几个人精疲力竭的喘息。
两声突兀的枪响因此格外骇人,把所有人从困顿中震醒了过来。
马班长道:“是自己人。清内鬼呢。”
他望着阿宝的背脊,有心说给他听似的,似笑非笑地道:“前几日。才刚崩了好几个犯宵禁的罗宋瘪三。”
才说罢,就听军靴踏地的声响近过来,数十只手电筒刺目的光扫射过来。
那领头宪兵的手电筒从药箱到他们面孔依次不客气地照过去,马班长报出番号,那手电筒仍停留在阿宝面孔上没动:“眼珠子绿成这样,当老子不晓得罗宋探子都替东洋人挖地洞?”
马班长只道:“蔡军长连红头阿三都收编三百!”说罢,一把扯下自己残破的臂章,“啪”的一下在阿宝右臂上箍紧了。
而阿宝踉跄半步,只觉得他们的话音和周围的一切物事都是模糊不清的,就只有头上被生铁块砸中的那块地方一抽一跳地发着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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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迷糊糊,好像听见张妈在叫,“三小姐,三小姐……”那声音和小时候每一个睡过头来不及去学校的早晨一样,急迫得简直火烧眉毛。
这急迫让蕴薇也慌起来,一声话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喊不出来,眼睛猛一睁开,张妈的声音消散得一干二净。
这就看见了有无数双腿在跟前忙碌地移动,铺盖都是稻草垒的,自己身下垫的也是稻草,地是泥泞的,各个部位缠着绷带的伤兵零零落落地躺满了一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