蕴薇会意:“我知道。阿姐。”
阿宝没接嘴,只说了句:“趁天没黑透,赶紧走吧。”说罢一个人先走出门口,沈阿弟忙拖了黄包车跟上去,像块牛皮糖似的蹭到他边上:“我跟着阿哥。”
阿宝皱皱眉,随了他去。
第8章
黄昏的光线渐弱,河边小路湿滑,一行人小心翼翼地踩着杂草走,沈阿弟拖着黄包车紧跟阿宝,走着走着,突然分出只手从口袋掏出一颗皱巴巴的糖果递给他,“阿哥,给你吃。”
阿宝睬也没睬。
沈阿弟委屈地嘀咕:“阿哥不喜欢吃糖啊。”
他不死心,仍在口袋里掏着,掏出一只生锈的铁皮玩具,献宝似的递到他跟前:“阿哥,给你。”
阿宝看都没看,抵不过被他反复骚扰,略一分心,脚下踩到一块湿土,下意识攀住根野藤才没翻进河里,一时气急败坏,对沈阿弟道:“滚远点,戆大。”
沈阿弟悻悻地埋了头,终于暂时闭上了嘴。
张素云忽然停下脚步,向阿宝道:“他是你阿弟,别戆大长戆大短的叫,把称呼改过来。”
阿宝没吭声,谁知张素云竟绕到他跟前,抬手就在他额头上轻敲了一下:“听到没有?小赤佬。”
阿宝反应不及,朝后退了半步,那一瞬的手足无措全被蕴薇看在眼里,她没忍住笑出声来:“是啊,二哥,别总欺负三哥。”
阿宝突然低声说:“别动。”眼睛盯着蕴薇脚边的草丛,那里传来蛇类游走时特有“沙沙”声。
蕴薇僵在原地。他几步上前,伸手要拉她,一不留心自己踩到一处弹坑边缘,松动的泥土瞬间坍塌。说时迟那时快,沈阿弟惊呼一声“阿哥”,丢下黄包车,飞扑过去抓住阿宝。
他用力一拽,把阿宝拉了回来,自己却因惯性向前一栽,额头重重磕在河岸边突出的石头上。
血流下来,沈阿弟大哭,“痛啊。”
阿宝一下子发了怔,张素云上前去,从腰间挂着的小布袋里取出一块纱布按在沈阿弟额头,道:“好了好了,别哭了。我们寻地方过夜,阿姐替你上了药就不痛了。”
末了又补一句:“一个都不让人省心。”
再度行路时,张素云特意嘱咐蕴薇:“阿妹,你看着他俩点,别再弄出点事。”
几人沿河边小路继续前行,天色愈发阴暗,阿宝指着前头一片芦苇荡说:“钻过这片,有个土地庙能暂时避一下。”
他们穿过荡秆,尽头处果然立着半截石碑,歪斜的土地庙屋顶从枯树后探出来。
张素云看了一眼阿宝,笑道:“小赤佬倒有点本事,这种偏门地方都晓得。”
阿宝刻薄地回:“谁想晓得。我想躺洋房里
……”话音未落,他突然顿住了。几人跟上前去,只见庙前的灌木丛中横躺着一具日军尸体,死者双眼大睁,军装上凝着暗褐色的血迹。
阿宝先上前去,抬起那尸体的胳膊看了看,随即便开始利落地剥起那件厚实的军大衣。他头也不抬,对傻愣在原地的沈阿弟道:“戆大,过来帮忙。”
军大衣完全扯脱下来后,阿宝拆掉上头的军衔章,又在地上抓了把湿土,使劲揉搓着大衣表面的血迹。沈阿弟跟着他学,蹲在一旁用双手去揉衣服上的血块。
全部弄完,阿宝指着尸体对沈阿弟道:“跟我一起拖。”
两人合力把尸体扔进了庙角落的枯井里,阿宝又寻了一堆枯叶树枝盖在井口。
沈阿弟讨好似的捧着那件军大衣过来给他,“阿哥……”。
阿宝摸着那厚实的布料,面孔上有了一丝笑意。
此时天已完全暗了,他抖开军大衣披在肩上,冲着庙内走去,蕴薇和张素云已捡了一堆树枝树叶子在庙堂中央生起了一堆小火,正靠着篝火相互包扎伤口,见他们进来,张素云伸手招呼,“过来,给你们上药。”沈阿弟乖乖地过去坐下,把头仰了起来,任凭着张素云替他上药。
阿宝过去,看着她摊在地上的半包药粉,说了句,“我自己来。”说罢,伸手就要拿。张素云“啪”一下拍上他手背,“小赤佬,别瞎弄,糟蹋我药粉。”说完转向蕴薇,“阿妹,来替你二哥上药。”
阿宝皱了下眉,却索性坐了下来,对蕴薇道:“行啊,大小姐,你也别手抖糟蹋药粉。”
蕴薇学张素云的样子轻轻打了他一下:“二哥,说过多少次了,叫阿妹。”仿佛真的是大家庭里恃宠生娇的小妹。
说归说,她凑近他,一层层地拆他头上缠着的绷带,确实小心得过了头。
阿宝道:“你当拆炸弹啊。”说罢甩开她,自己一把扯脱了绷带,二话不说抓起地上的药粉撒上去。
沈阿弟在边上“嘿嘿”笑了两声说:“阿哥面孔红了。”
张素云眼疾手快地拦下了他胡乱洒药的手,“别瞎折腾,伤口感染了可不是闹着玩的。”说着拿出一块干净纱布,用力按在阿宝头上的伤口,“小赤佬,你就嘴上痛快。给我坐定了。”
阿宝被她按着,终于不再动,蕴薇借火光蘸了药粉小心地涂在他的伤口周围,动作比先前从容了些。
包扎完毕,张素云从衣襟内拿出一只油纸包裹着的烧饼掰成四块,把最大的那块递给蕴薇:“小妹长身体。”接着把另两块依次分给沈阿弟和阿宝,自己留下最小的一块。
阿宝咬着他那块烧饼,看着她们认真的样子,心里有点好笑,觉得像在陪女学生玩过家家。
沈阿弟突然把分到手的烧饼掰成了两半,把大的那块硬往阿宝手心里塞:“阿哥吃!”烧饼碎渣掉在了地上,他趴下来就要舔。
蕴薇忙拉住他,“别!脏了啊。”一抬头,却见张素云攥着半块饼,望着沈阿弟不动了。
蕴薇轻声问:“阿姐,怎么了?”
张素云回神,缓缓开口:“我第一次看到阿弟,他背上驼着两箱手榴弹走在队伍最后面。马班长说是折价买回来的,派不上什么用场,有身蛮力,就当劳工使。”
阿宝嗤笑:“买这戆大还不如买头驴。”
火堆突然“噼啪”乱炸起来,火星散落在沈阿弟手背,他却只是傻愣愣地盯着灼红的皮肤一动不动,阿宝扯着他后衣领朝后拖了半步:“戆大,晓得烫不会躲?”
沈阿弟傻笑两声挠了挠头,阿宝道:“今天晚上你跟我轮流守门口。你先去睡,等会我叫你。”
沈阿弟重重点头:“我都听阿哥的。”
蕴薇忙道:“我也可以守夜。”
阿宝瞥她一眼没理,张素云正要开口,阿宝把那日军大衣扔给她们,“到天亮没几个钟头,别废话了,再弄下去全都没得睡。”
张素云接住大衣,看了一眼阿宝,告诫他:“别熬通宵,守一半叫我和阿弟换都可以。听到吗?”
阿宝不耐烦地说声,“晓得了。”就走到庙门口,在门槛上坐下来。
张素云这才把军大衣铺在地上,拉着蕴薇躺下:“阿妹,睡吧。明天路还长着呢。”
阿宝守到一半,眼皮渐渐发沉,半梦半醒里突然听见踢踢踏踏脚步声,一睁眼,见沈阿弟咪蒙着睡眼褪下裤子对着庙门口撒尿,他赶紧起身,一把拍在他肩上:“戆大,别尿在门口。”沈阿弟傻呵呵地笑着,听话地又往外挪了几步。
等他解决完,阿宝说:“换你守着,有什么动静立马叫我。”
沈阿弟点头如捣蒜:“阿哥。我会守好的。”
阿宝回到火堆旁,张素云和蕴薇盖着军大衣睡得正香,他在沈阿弟空出的位置躺下,扯了一角大衣,很快沉沉入睡。
睡到一半,忽然察觉袖子被人扯住,他一激灵醒过来,发觉是蕴薇,不晓得做了什么梦,眼睫毛都被眼泪糊住了,嘴里还在不住嘟嚷:“二哥,说好带我去庙会的。”
他懒得动弹,就随她抓着。不多时又睡过去。临近天亮时分,他却也做了个梦,梦里伏在一个女人背上,手里拿着支麦芽糖,却怎么也送不进嘴里。
天光微微亮时,他猛然抽手,蕴薇一下子惊醒了过来,他顺势起身:“当人阿哥真折寿。”
第9章
那沈阿弟还如雕像般直愣愣地坐在门口,眼睛一眨没眨,阿宝走上去拍他一下:“戆大,再回去咪一歇,别等下走走路睡着了。”
沈阿弟得了令,打了个哈欠,又欢天喜地回到火堆旁躺下。
蕴薇见阿宝拎了那件日军大衣往庙门前走,她跟了过去,看到他捡了块尖锐的石头正拆大衣接缝,她不太懂他这么做的缘由,却没多问,只默默地帮着他一起把大衣的衬里和棉絮都拆了出来,再卷成一团塞进黄包车底层。
张素云走过来时,阿宝已经把拆得七零八落的军服外壳埋在了庙角落的灰堆里,用土掩好了。
张素云手里托着掰成块的烧饼,仍像昨天夜里一样分了他们一人一块,道:“今天路途赶,吃完差不多就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