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久不在京可能不知道。”权鹤一解释道,“今年的知贡举——礼部侍郎吕渭最恨诗赋取士。他早先就模仿先帝朝的杨侍郎上疏,要求改革科举,以‘试策’为主,重儒家经义,把那考诗赋的‘杂文’给废掉。就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放裴陡行不考‘帖经’,靠一首诗蒙混过关。”
权鹤一所说的杨侍郎,指的是代宗时期的名相杨绾。这人在当礼部侍郎的时候,上疏痛述进士科诗赋取士的弊端,认为重诗赋轻经义,导致这大唐的读书人“《六经》未尝开卷,《三史》则皆同挂壁”,一个个追慕才名,导致士风浮薄,“露才扬己,喧腾于当世”。所以他想改革科举,废进士,像汉代察举那样,用孝廉来选举人才——这是开历史倒车,自然不得行的。
显然,现今这位吕侍郎也继承了他的衣钵。
只是,李蓬蒿疑虑的,全在那“枪替”上。他想起自己和江两鬓的计划,胸口不由得怦然起来。
那计划说缜密也缜密,说疏漏也疏漏,全凭那江两鬓的一双眼,和他李蓬蒿的个人识断。
江两鬓不在身边。不是走了,只是慢他们几步。出廊屋时,两人就商量好,现在已经有人知道他李蓬蒿的书被一个胥吏打扮的人偷走,他俩如果同行出现,就得引很多口舌去解释,纠缠不清,不如一个先走,一个慢走,等先后进了考场,再作打算。
一进考场,计划就开始了。
李蓬蒿懵然着想那个计划。真的有用么?会不会误伤,将那些并非直接代考、使用自己身份的枪手给卷了进来?——比如裴陡行的那一位。
再一转念:真卷进来了怎么办?枪替在科举不是稀罕事儿,一下子指认那么一大帮人,场面怎么应付?会不会被扣上扰乱科考的帽子,直接剔除资格?
百转千回,不得一解。
纠缠间,忽听前面足音一顿,是那带路的金吾卫停了下来。
“到了。”他说。
进场了,影影惚惚的一大堂。还是那副情状,都自埋头伏案,各自写着诗与赋,不过浸在夜色里,只一盏盏灯火烛光托起,便有了些妖冶的意味,瘦鸡爪似的五指,脸惨白,发蓬乱,通红的要掉下来的眼珠子,都自在光影里一隐一灭,鬼幢幢的,疑心是前朝的坟场。
坐下,擎笔,然而眼抬起,扫望四围。
五百一十七人。五百一十七个考生。就在这五百一十七个呕心沥血的身影里,他们要找出来——那个从千年后逃窜而来的,犯下八起无头裸尸案的凶徒。
又有进场足音。李蓬蒿偏脸回望,正看到胥吏打扮的江两鬓走进堂中。
两人对视一眼,都自微微颔首——计划开始。
然而就在这当时——就在李蓬蒿即将出声的这当时,有一个声音抢在他前面喊了出来。
“报!我要举报!有人舞弊!!!”
李蓬蒿震诧地回过眼,看到后方与他相隔六个座位的裴陡行,正将手高举起,唇口大张,呼喝状,而那双眼,锐利如锥,就锥在他李蓬蒿身上。
“就是他!陇西成纪举子李蓬蒿!传义舞弊,全在那《切韵》之中!”
第7章 八十步寻凶蒙太奇
李蓬蒿从后门进夜试考场,要回到他的座位,大概得走八十步——第一步迈出,他就开始观察。
首先看的,是东西靠壁的“天”“黄”两列座位。
这进士科考场的座位排列,是照着千字文来的,全考场座位统共四列一百三十行——四个列,就叫“天地玄黄”。
李蓬蒿所坐的,是“玄”字列的“尊”字座;他所观察的“天”列和“黄”列,一个在东,一个在西,都在最边上靠着墙壁,因此他特意选了“地”、“玄”之间的过道,可以将视野平均。
八十步的观察时间,一步也不能浪费。
全场统共五百一十七名考生。四分而坐,一列约摸也有过百来数,就算八十步走全,最后回到自己座位,也只能大概看到全考场的一半——至于另一半,乍然几眼,连头也望不见,更别提全揽进眼里了。
因此,李蓬蒿在头二十步里,着重去看——“天”“黄”两列座位上那些较为遮僻的角落。
比如被柱子挡住的位置。
半炷香前,廊屋内,江两鬓开始与李蓬蒿讲述:他用以识别枪手的方法。
“我想直接代考的枪手大致可以分为两种:第一种,以此为谋生,追求可持续发展,而非一次性盈利;第二种,以此为权宜,不打算长久谋划,只是一时经营——总而言之,就是职业和非职业之分。”
“第一种职业枪手,他们的客户大多不以‘进士及第’为目标、只为应考而代考,所以收益低,风险低,枪手要价自然也低,业务可以细水长流。”
“第二种,非职业——也就是只干一次。这一类我猜测,应该是以最终‘进士及第’为目标的,业务难度大,风险也大,往往枪手本身有极高的才干,否则也不敢保证一次完成。”
区分完毕,江两鬓微微躬身,向眼前的倾听者抛出第一个问题。
“但不管是第一种还是第二种,他们都会害怕同一件事——你觉得,这件事是什么?”
话到这里,稍作停顿,等李蓬蒿的回答。
李蓬蒿一下子紧张起来,颇有在书塾上学时,被夫子提问的劲头。
“最怕什么······最怕······最怕——被人记住?”
“被谁记住?”
“考官,或者巡场胥吏?”
回答正确。
首先看第一种枪手,他们以此为业,年复一年代人枪替,也就意味着,年复一年他们所用的身份都各自不同。
如果有一年,因某些行为举止,给考官或胥吏留下特别印象,被记住了,下一年再来——考官不一定是去年那位,但胥吏大抵没有变化,一看枪手今年的身份文书,怎与印象中去年的不同——即刻就要露馅。
“然后第二种非职业枪手——他们以‘进士及第’作为业务目标,那就意味着,他们要帮原主上春榜。”江两鬓揣测道,“一旦登榜,我记得,新进士是有一些集会活动要参加的。”
李蓬蒿点点头:“既要拜谢座主,还要‘过堂’——参谒宰相,后面还有曲江宴、杏园探花宴、看佛牙、月灯、樱桃等许多宴集。”
江两鬓:“既然这样,如果第二类枪手在考试期间,被考官或者胥吏记住,等后面进士及第了,原主去参加那些拜谒宴集,考官胥吏们发现他和考场上的人脸完全不同——”
李蓬蒿恍然:“所以,这第二种枪手也是一样的:必须小心翼翼,避免举止张扬,为考官胥吏所记。”
找到了共同点,紧接着就是第二个问题。
“既如此,为防止考官胥吏记住他们,他们应该怎么做?”
闻言,李蓬蒿眉头蹙起,开始思索起来。江两鬓眼见时间紧迫,遂不再等他答案,直接说道:
“我们平常记人,一是记脸,二是记名字,三是将脸与名字对应,这样才算记住。考官或者胥吏,可以对这些枪手的脸有印象,可以对他们枪替的原主姓名有印象,但一定不可以把脸和名字对应起来——”
“所以,他们要么隐藏自己的脸,要么,就是隐藏自己的原主姓名。”
“隐藏自己的脸?”李蓬蒿质疑道,“这如何做得?考场是不允许有人佩戴面纱的。”
“并非显而易见的隐藏,只要有所遮挡,不为人所经常注意就行。”江两鬓道,“进士科考的座位是考生随意选择的——只要选对了座,就可以达到遮挡的目的。”
首先,最容易的遮挡,就是选东西两侧靠壁的“天”“黄”两列——利用墙壁,可以挡掉一边的侧脸。
其次,在“天”“黄”两列中,还有一些特殊的角落,可以把正脸也一起挡掉。
“那些有柱子遮挡的座位,就是绝佳的所在。”
礼部贡院面阔十三间,纵深八间,即东西向十四根柱子,南北向九根柱子,柱间距三丈,约合九个座位——
即,每隔九个座位,就会竖出一根柱子来;柱子后面紧挨着,照常设座。
李蓬蒿着重看的,就是东西靠壁的“天”“黄”两列、“柱后座”上的那些考生。
他走的是“地”“玄”列间过道,从他的方位看过去,一个个不是后脑勺,就是个下弦月的侧脸,尤其到了夜间,光影飘忽,一颤一晃的,更看不清楚面容。
江两鬓所言不假。
“藏好了脸,接下来就是藏自己的姓名了。”江两鬓继续道,“你们的身份信息,都在随身携带的文解、家状上,这是进考场必备的,把关的胥吏要检查。”
“等进了考场,这些状书就无关紧要了,但也极少有人会将它们特意收起来——因为到那时候,注意力全在发布的试题上,这状书并不大,随便往桌上边角一搁,就不会去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