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已吃下,是该唱下一折戏了。
熊浣纱与林羌笛对视一眼;林羌笛又转过身,向张树那边招了招手;后者领意,从身后抽出一沓白麻纸,煞有其事地摆在案头。
八名举子面面相觑。
“实不相瞒,适才我们御史台收到情报,你弭八人中,有枪手。”
“枪手”音出,画面顿时生动起来——老的看残的,残的看弱的,弱的和病的互相对看,黑的不出声,白的倒“啊”一下叫,瘦的倏然立起,胖的犹自憨笑在席。
“这一沓,是你们犹未完成的文章。”林羌笛从张树手中接过,一张张铺平了,在自己的案面,“我们要你们做的,就是互相检举——八个人,谁最有枪替嫌疑。”
“互相检举”——画中人神态转瞬即变:老的残的霎时收回眼神;弱的和病的依旧对看,不过只是眼角余光;黑的出一声冷笑,白的吓得渐伸手去捂嘴;瘦的那个下肢发软跌坐回席,胖的则明显挺直了上半身。
“理由充分,论据充足,就来这里抽走,回去考场接着写。”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说不出来的,被别人检举了无话反驳的,今年咱就不必考了,随我们到御史台走一趟罢。”
语落,最后一张恰好铺平;林羌笛向身后的江两鬓要来镇纸,压在案上。
“现在,就请各位——开始检举罢。”
“为了避免协商口供或者干扰证言,审问犯人都是要分开的——你把他们凑在一起,还让他们互相检举,有用么?这是刑事审讯,不是政治批斗。”
半炷短香前,屏风后半爿,熊浣纱提出她的诈人计划,被江两鬓一票否决。
被否了,倒也不恼,反而更兼笑色,落落地看着江两鬓道:“不知道你们20后的,有没有玩过一款桌游,叫狼人杀?”
“我知道!”张树兴奋地举起手,“这个我妈经常和一些叔啊姨啊出去玩,就是要闭眼睛啥的然后那个狼人要去杀人!”
被应话的人顿时僵住;林羌笛在旁忍住笑意,悠悠道:“熊主任,童言无忌呵。”
熊浣纱并不在意,微作停顿后继续说道:“刑事审讯须分开,前提是审讯对象有串通勾结的可能——我们面对的,是八个相互之间毫无干系的科举考生,他们对彼此了解很少,分开去问,氛围很松怠,他们很难提供对我们有用的答案。”
“凑在一起,就不同了——自己不检举,就会被别人检举;自己检举慢了,被别人占了先机,再去反驳就很被动——处于这种忧患的氛围,人的大脑会被前所未有地激发,他们肯定会绞尽脑汁,找出相互身上的疑点。”
“这样一来,我们就相当于多了七个帮手——”
“可是你难道要凭他们的一面之词来抓人么?”江两鬓打断道,“刑事办案重物证轻口供,他们觉得可疑的人,不一定就是‘刽子手’,何况这还有可能被‘刽子手’反向利用,来给自己洗刷嫌疑。”
“别着急,我明白的。”熊浣纱说,“我只是说这是计划的一部分,并没有说完全靠这个来抓人。”
“那你的意思是?”
“问你个问题,如果‘刽子手’就在这八人里面,他现在知不知道,我们三个御史,还有你,就是从2048过来抓他的?”
此问一出,不仅李、林、张哑口,连江两鬓都在乍然间恍神,眼神一黯陷入沉思。
“我说说我的观点,我认为他已经知道了——理由很简单,我们现在站在这里,就是他们用那段手掌心文字引我们来的;‘刽子手’知道我们会来唐朝抓他,他一定会留意考场上的异动,而迄今为止的异动——就是我们。”熊浣纱肃声道。
江两鬓:“所以······‘刽子手’已经看出来,我和你们三个御史,都是伪装······”
“没错。”熊浣纱道,“在这种情况下,不管对他做什么,只要是我们四个人在做,他都一定会严守门关,一丝不漏。”
张树忍不住疑惑道:“那我们为什么还要安排这么一出,从他的视角来看,我们努力伪装去抓他的样子,很可笑罢——”
“弃车保卒。”江两鬓却在这短短三言两语间,明白了熊浣纱的布局,“我们已经是明棋,索性暴露到底——为下一步暗棋的出动,预留空间。”
“正是如此。”熊浣纱笑道,“这只是引蛇出洞的第一步。”
“真正的绝杀,还在后头。”
“不说是‘传义舞弊’么,怎么变成冒名的枪手了?——”张龟寿第一个打破死寂。
然而老头子声喉发抖,眼神也自飘忽,上下左右,尽是防备的意味,手上捏紧酒杯,似是当成保命的器具。
此时场上气氛已变得怪异。都不说话,但都暗波汹涌。间或一个眼神过去,一个眼神过来,当当当几下交手,短兵相接间梁子已结下;又跳过了,往下一人去看,仔细揪他的疑点。
一时间里刀光剑影有来有往,眼神就是凶器——风雨未到,腥味已先四散。
枪令声已发出,现在等的,只是一个率先起跑者而已。
果然,很快——
“按我自己来看的话,这边这位韩阁下,就颇有些奇怪。”
众人纷纷动作,或抬头,或回身,或侧目,循声过去——竟是诸葛麒麟。
第一个发言的是他——林、熊、张诧异地互视一眼,暗暗敛下颜色,由林羌笛接口说道:
“诸葛郎君,有话但说无妨,是什么地方奇怪?”
被称呼的“韩阁下”也跟着微微斜过身子,向诸葛麒麟看去。他就是一直笑眯眯的那个胖子。
“听说你是个医生。”诸葛麒麟咧开嘴,露出笑齿,显出可怖的意味,“既是医者,为何不去医举科,要与我等来考这‘进士’呢。”
“韩提子,渤海蓨县人,今河南景县,颍州举送的乡贡考生,今年第四回 参加礼部省试。”
熊浣纱看着他的状书:“这是胖胖的那个······‘行医五载有余’,他是个医生?”
“现在不是了。”张树道,“他的父亲是个闾阎医工,他本来也要考太医署的,但是——他自己说的哈——但是他认为,天下之弊不在身体发肤,而在纲常礼制,因此他决心‘弃医从文’,跑来考这进士科。”
“唐朝版的周树人么······”熊浣纱感慨道,“理由也太牵强了些。”
“嗯,而且我发现他身上一个很恐怖的地方。”张树突然面露惊恐道。
“说。”
然而张树没有续话,反而撸起右臂袖子,一直拉到肩膀处,然后侧过身,给在场众人看他的上臂。
“看到这个了么。”他指了指臂上一个圆形的疮疤。
众人凑近过去。“这不是打卡介苗留下的伤痕么?”林羌笛道,“我胳膊上也有。”
“嗯。”待其他人看清后,张树将袖管放下,振振有词道,“我在韩提子的胳膊上也发现了类似的伤痕。”
空气顷刻安静。
卡介苗,国家免疫规划疫苗之一,新生儿须强制注射,可以防止结核分枝杆菌在人体的繁衍扩散,进而预防结核性脑膜炎和粟粒性结核等病——
于20世纪20年代由法国细菌学家卡尔美和介林首先发明。
“把这个人,列为重点嫌疑对象。”熊浣纱厉声道。
被点了名,自然不能再作缄口。
韩提子微微挪动身子,向诸葛麒麟那边道:“诸葛阁下,且听愚来坦白。”
他生得胖,又兼一直挂笑,所以慈眉善目,温煦得像水化在水中,隐隐有弥勒的佛态。
这厢口上说要“坦白”,身子也挪过了,人人都盯着他看,却见他带着笑默视了诸葛麒麟半晌,最终扑哧一下,憨态可掬的模样,出来三个字:“不是我。”
眼见周遭人面露不满,他赶忙一拍大腿,高声辩道:“我这考‘进士’的原因嘞,很是简单,诸位不要想得辣么复杂嘛!医官,在场的都知道,吼!是什么?伎术官噻。医官和天文历法、阴阳卜筮一样,伎术官,欸,‘唯得本司选转, 不得外叙’——什么意思?当上这医官,殿中省尚药局、太常寺太医署、太子东宫药藏局——我这辈子,只能在这三个地方待着咯,不得外叙咯!”
“所以我嘛,想做个······正儿八经的官,也是可以的嘛,情有可原的嘛,是不是?啊,进士,唐朝读书人,谁不想考进士,是不是?这进士要不是有这么大魅力,那边那位张老丈人,何必考了这么多年嘞?是不是——所以说嘛。”
能言巧辩,笑里藏刀。
江两鬓在熊浣纱等人后首悄悄用同声传译器传话道:“这人不简单,留心多看看。”
熊浣纱手指轻扣案面,扣了足足有二十来下,最终还是下定决心,提起声量直接发问:“适才我们在你的右臂上,发现了一个伤疤,你能说说是怎么来的么?”
“伤疤?什么伤疤?”闻言,韩提子笑意不减,哗哗将衣袖抓起,自去检视,“噢,这个啊!这是‘艾炙’留下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