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静悄悄地起身,走到门边。
通过猫眼,他看见了外面的人。
是李羡渔。
程意把门拉开。
“你在家怎么不开灯啊。”李羡渔脱口而出,但这似乎并不是她关注的重点,没等到自己的回答之后,她又高高兴兴地对他说,“听说程叔叔跟我爸一起去外地出差了,你要不要去我家吃饭?”
夕阳西下,但她的眼睛却更亮了。
程意没有迟疑。
“好。”
第29章 .光与影
初中三年,晃眼就过。
最后一次模拟考之后,因为工作量太大、时间又紧张,教导主任喊每个班的班长去办公室帮忙整理试卷、登记成绩。
卷子都是打乱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要按班级分好,程意一张张地翻看着面前的试卷,把每个班的卷子分开叠放。
他做事仔细,又认真,原本理得有条不紊,不知怎的忽然停在了那儿。
面前摊开着的,就是李羡渔的语文试卷。
程意手一翻,看见最后一篇作文。
题目是《我眼中的幸福》,写到这里的时候李羡渔似乎来不及了,本来就潦草的字更是龙飞凤舞,程意光是看着那些横贯的水笔印子,还有墨点,都能想象出她坐在考场里,急得抓耳挠腮的模样。
字虽然写得四处横飞,但阅卷老师给的分数还算不错。
可见这篇作文,是有能够打动人之处的。
程意一字一句地细细阅读,盯着那篇作文的内容出了神。
“是有什么问题吗?”原先一直在动的人忽然静止在那儿,其他几个同学过来看,是否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另外一个班的班长从程意手中把卷子拿到自己面前看,“是不是班级写错了?还是哪里不对啊?”
“没事儿,是我们班的。”程意回过神,重新把李羡渔的试卷拿回来,随手放在自己班级那一沓卷子上。
试卷回归原位,但作文的内容印在了脑海里。
她写的是自己的妈妈生病了,爸爸无微不至照顾的一件小事。
平淡而普通的家庭生活,在这细水长流的绵密感情中,竟然能生出些令人羡慕的色彩来。
李松清、黎华芝他都熟悉,那次黎老师生病,他也听李羡渔说起来过。
所以当离开老师办公室之后,程意的脑海里还能浮现出由那些文字组成的画面。
平凡、幸福的一件小事。
就是妈妈生病了,爸爸给妈妈熬中药,因为妈妈怕苦,喝完药之后爸爸还像对待小孩子一样给了奖励糖果。
那些文字就像是魔咒一样,他不禁联想到了自己家中发生的事。
对于他而言,平凡、幸福也并不复杂。
像以前一样就很好。
可惜这么简单的期望,也不再可能实现,程意的心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
现在家里,唯有接连不断的争吵。
最初争吵的内容大致就是章韵发觉程向松在结婚之前其实另有所爱,而家世良好的她不过是他权衡利弊之后的选择。
这么多年来,他的心里始终记挂着最初的那个女人,章韵又生气又伤心。
虽然没什么实质性的矛盾,但她接受不了。
先是冷战,但结果让她不满意。
最后发展为热暴力,章韵歇斯底里地疯狂咒骂程向松,怎么难听怎么来,男人的自尊都已经被她撕成碎片,还要踩在脚下控诉,而程向松并不辩驳,冷着脸看她发疯。
且不为自己辩驳一句。
程意虽然年纪小,看不懂大人那些情爱琐碎,但也知道,激怒妈妈的,或许爸爸的态度,都已经到了这个份上,甚至都不肯说句话哄一哄。
沉默是一种默认。
是一种无声的宣战。
他偷偷看着争吵的两个人,忽然想到李羡渔。
在他封闭自己不想接触这个世界的时候,常常也会忽略李羡渔的感觉。
沉默不做声,任由她一个人叽叽喳喳半天,而当他渴望又期盼着能有阳光透过裂缝照进来的时候,第一时间又会希望这道光是她。
他不知道,李羡渔是否有一天,也会这样对着他情绪崩溃。
“程向松,你今天必须得给我一个交代。”章韵发现自己无论怎样都无法得到一点回应的时候,用手指着程向松放狠话。
“我要你说实话!!不然我明天就去那个叶文馨单位里!”
“实话就是你看到的那样。”或许是提到了自己真正在意的东西,程向松终于予以回应,他把手里的烟一扔,脸上的表情也有了些波澜。
只见他嘴角动了动,好半晌才开口,“是我单方面忘不掉小叶,人家已经有正常的家庭生活了,请你——不要去打扰别人。”
然而声音却十分平静:“章韵,你是书香门第出身,别做这样折损岳父岳母名誉的事。”
哐当——
什么东西又被摔碎了。
章韵骂得更难听,全是不堪入耳的词句。
程意已经不想再听下去,穿过客厅把门一开:“我出去一会儿。”
两个争吵的人没心思管他,视若无睹。
继续着自己的战争。
程意在走道里站了一会儿,才发现自己现在没地方可以去,更可笑的是,他发现自己出门的时候忘记换鞋,还是那双居家拖鞋。
没办法了,只能去敲李羡渔家的门。
好在她在家,只是拖拖拉拉半晌才来开门,身上穿着一件卡通睡衣,一看就是午睡刚醒,正揉着眼睛看向他,“程意?你来干嘛?”
“家里有点吵,来你家看会儿书行吗?”程意控制了一下自己的呼吸,尽量平缓地说道。
李羡渔虽然粗心,但在他的事情上总是灵敏,在房间里看了一会儿书之后,她忽然开口问:“你今天是不是有什么事儿?我看你好像心情不是很好的样子。”
程意一怔,轻飘飘回了句:“没有。”
只见李羡渔脸色慢慢变得红润,小心翼翼地指着他手里的书:“那……你怎么开始看、看我的言情小说了?”
什么言情小说?程意反手把书合上放在自己膝盖上,几个卡通炫彩大字《麻雀要革命》?
“是不是,我就说你不对劲儿。”李羡渔凑到他面前,伸出五根手指晃了晃,“程意,你要心里有事,可以跟我说说的。”
那块表就在她纤细的手腕上戴着,她的距离有些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靠过来的时候还隐约能够闻见甜甜的沐浴露香味,程意不自觉地舔了舔嘴唇,那一刻,他觉得自己脑海里的第一反应卑劣极了。
此刻他忽然很想,亲她的——嘴唇。
也许是长久的沉默,又也许是李羡渔终于放弃了纠缠,她颓丧地重新躺回床上。
程意嘴唇动了动:“你对于……爱情,怎么看?”
“啊?”李羡渔诧异地看着他,仍然是躺在那儿,把玩着手里的抱枕,把它朝空中抛来抛去,语气略显哀怨,“……爱情是毒药、是菜刀。”
“为什么这么说?”程意觉得这话颇有哲学意味,没想到李羡渔居然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心里有个念头一直在翻涌,最终还是问出了口,“所以你是……有喜欢的人了吗?”
那我呢,怎么办?
他在心里轻声问了句。
李羡渔一下子坐了起来:“什么喜欢的人,你是真要我死啊???”
程意不解。
“黎老师如果发现我有喜欢的人,会用毒药毒死他,再用菜刀砍死我。”说完,她还用手刀在脖子上抹了一记,“罗密欧与朱丽叶那种,悲剧,懂吗?”
短暂的一瞬间,程意笑了,低声一句:“我们两家其实关系还不错。”
李羡渔没听明白,眉头拧成一团:“什么意思?”
“邻里友爱互助的意思。”程意起身,觉得心里舒服了不少,他看了看时间,“好了,我也该回家了。”
“哎——你不对劲!”李羡渔一把拽住他的胳膊,疑神疑鬼地问道,“你怎么忽然说这些话题,是不是你自己有什么情况了??那些情书、还有零食,你不是都退回去了吗?”
“嗯,都退回去了。”
“不可能,你不会莫名其妙说这件事,肯定是最近有什么事儿”她越发认真地思考起来,眉目认真,“到底什么事呢,我怎么想不起来,哎呀你直说行不行?”
程意又一次想到了她的那篇作文,不可避免地,又想起了楼上破碎的那个家。
想要不管不顾说出口的那种欲望被抑制住了,他想到说了实话的爸爸,第一次领悟,也许真话比假话,造成的影响会更大。
“别乱猜了,我随便问问的。”他收起了那些念头,可心里还是有些波澜,转头对她叮嘱,“记得听黎老师的话。”
李羡渔嘟囔着:“你今天话好多。”
说假话和沉默的区别其实不大,程意也是后来才明白这件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