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你,先吃一口吧。”宇超总是把白糖的那根递到她嘴边,这样,两种口味就都能让她吃到了。
“丢丢臊臊,亲嘴儿喽~”街坊四邻别的孩子看到了,照旧一次次这样闹他们。
后来,葡萄便再也不要吃宇超的那一根,每天把“男女授受不亲”挂在嘴上。慢慢的,她不再是那个跟在宇超身后追棒冰车的小女孩了,反而是宇超心甘情愿成了她的跟屁虫。
一晃就长大了,长到如今这分隔江两岸的田地,葡萄想到此处,不由地叹了口气。
“嚯,这小少年还真受欢迎。”走神儿的当儿,只听陈校长来了这样一句。
再一瞧,那章宇超正被女同学团团围住,嘘寒问暖,关怀备至。等着开下一轮的比赛。葡萄心下不悦,又觉得自己这样着实好笑,人家受欢迎,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呢?跟章家这位少爷啊,注定了就是个发小罢了。
葡萄苦涩地笑笑,没回答。陈校长却开了话匣子,
“余庆的端午,真欢畅,洪同学也要放下一切,尽兴才好。”
陈天明看着葡萄,并不确定这少女此刻,是为了什么锁着眉头。只好自顾自说下去,
“你们这个年纪,方不知青春好。”
葡萄心想,别人知不知我不清楚,我的青春与母亲的中年又有什么不同呢?还不是一样要为了生活烦忧。
“我小的时候,当地的老乡要小范围聚在一起欢度端午。那里也有一条河,我们没有条件赛龙舟,叔伯们就自己扎竹筏,赛竹筏。古朴简陋,但热闹非凡。我七八岁就要上到那竹筏上,凑热闹,落在水里也不怕。”
竹筏?葡萄终究还是个孩子,听起了兴致,这赛竹筏从没听说过,倒真想瞧上一瞧。
“那你在南洋也吃粽子吗?”葡萄搭上茬。
陈天明一笑,开口了,就能聊下去了。
“自然,年年结粽吊屈原。我们用竹叶包粽子,糯米与豆沙、火腿、肉、八宝混在一起,裹在里头。咸香中有丝丝甜。”
葡萄心想,这与余庆的粽子也是不同的。只听那陈天明继续,
“那米香、馅儿香、竹叶香交缠于唇齿之间,至今久久不散。”说罢沉默片刻,
葡萄像看电视剧一般,不仅想知道,那后来呢?为什么像是怅然若失似的?发生了什么事?
她自然是不好问校长的,见那陈天明只用三秒便整理好了自己的情绪,又继续到,
“洪同学,我是想说啊,在人一生长河里,青春不过短短一瞬,你的青春或许与众不同,但这个世上,并不是只有你如此特殊。”
哦?葡萄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关于这个世界上,还有谁?能像她一样过着这样的日子。
她才十五岁,从未走出这镇子半步的小姑娘,她无力放眼量,盯牢自己的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
“想到你只是那万万千辛苦的少女中的一个,或许你能够放松点。”
我,只是那万万千中的一个,还有人跟我一样每一天都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葡萄尝试着想了想,坦白讲,想到自己并不是一名孤军,倒确实有一种找到了同类的解脱感。
“还有谁呢?陈校长你吗?”
陈天明有一种将他人带入自己语境中的能力,葡萄再一次感受到,面对校长时,会不由自主敞开心扉。
她之后的人生里,渐渐明白了,那或许与陈天明是个大人有关,人生阅历差着天涯海角之遥远,自然能感受到他说什么都有道理。但此为后话了。仅在这一刻,并没什么跟大人谈心经验的少年人,只觉得眼前这位校长,说什么都那么精准,那么中肯。
“我,我的少年时代,怕是要比你更难上一些吧。”
陈天明一语带过,并未自曝隐私。但一声从鼻息间传出又被意志力逼退的轻轻叹息,已经颇为无声胜有声了。
这少女的一句直白提问,让他扪心自问,如此想要青睐帮助这洪家,未尝不是在葡萄身上,照见了自身的曾经。所谓“同病相怜”,他把这道理讲给了葡萄听,又何尝不是自己的感同身受呢。
陈校长自把那旧日阴影按下不表,却提出了新的问题来,
“洪同学马上就要初三了,对未来怎么打算?”
“拿到毕业证,专心在家帮我妈经营食杂店。”葡萄倒也不藏着掖着,有一说一。
“你可到那外面去过?中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辽阔版图,你可知这地上多少黄金与钻石?”
葡萄听得一头雾水,不知道这是在说些啥。只见陈校长举起那吃完的棒冰木片,又说到,
“别处不多谈,就说这棒冰吧,你可知那厦门,广州,如今有多少个种类?电视上有多少个频道?商店里的衣服又是什么款式?洪同学,我看啊,杂货铺是你家能糊口的出路这没错,但你能开店,张三李四便都能开,这样的铺面怕是不足够你安身立命的。”
如果说此刻,那“云起时”还没开张,葡萄还不知陈校长的话,到底有几斤几两重。那之后的日子她可且有的甜头与苦头可尝呢,那个时候,她便真的领教了。
“我看洪同学,倒是比谁都意志更坚定,比谁都头脑更灵活些。”
葡萄笑起来,
“陈校长这说的是我吗?我可是门门功课不及格的差生。外面的世界,谁不想去闯,可是我凭什么呢?别说考大学,高中我都考不上。没有一技之长,我怎么出的去?要说去那厦门,广州,打工去。我看,倒未必比在这镇子上开个铺面稳妥。”
她都思考过了,葡萄不是一个没想好就拼运气的孩子,她只是想不到更多的出路。
“你瞧,我就说你比谁都头脑更灵活吧?我看,中国改革开放,外面,城市里,遍地黄金好采的年代。外面机会多,那就先想办法到外面去再说嘛,我倒有个主意。你可愿意试试看?”
只听河岸爆发欢呼,一串鞭炮再度响起,是又一轮比赛结束了。远远瞧着同学们开始往陈天明与葡萄的这个方向跑来,准是要来找校长再讨棒冰和汽水了。
陈天明站起身,葡萄着急想听他的建议也实在无可奈何,只能等着那同学们来闹完了再说。
欲知陈校长的建议到底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章 :新生活
这余庆镇的天气,黄历说了不算,全凭气温做主。
这一年打四月头就热得不行,进了七八月,日头更是一天到晚炙烤着,瓦蓝的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彩,到了晌午的时候那晋龙江的水都烫手。出门去,潮湿的热气直往人鼻孔里钻,纯粹的热浪扑面。身上更是难有干爽的时候,衣服牢牢地糊在背上。
洪葡萄晨四时前便起身,穿上母亲给做的麻布衣裤,灰白色的阔腿裤,杏色的月白领长袖罩衫。头一天晚上泡在盆里浸着,那水中放了艾草、佩兰、薄荷与白芷,几个钟头的浸泡,棉麻料子上已经透着草药味。
葡萄把衣裳大力拧干,穿上身虽依然潮湿,但即便穿干爽的衣服出门,这天气,怕也不消十分钟,就能把衣服拧出水来。冷水里浸的衣裳,上身颇为凉爽,那草药味,却为的是驱山中蚊虫用。到了那山上,跑起来,风一吹,这料子易干透气,即便是为了防蚊虫叮咬,需着长袖长裤,倒也不甚闷燥。
穿好了衣服,葡萄在小腿上紧紧绑上沙袋,喝上一碗荫凉的米汤,背上一袋盐糖水,遍出了门,直奔那石竹山而去。
这样的日子,已经过大半个暑假,足足37天。
日日天刚发白便出门跑山,虽说自幼生长在这背靠巍峨群山的镇子上,也惯于三不五时跟着长辈们登山拜庙,却与正经的跑山完全不同。最初,葡萄小腿抽筋,脱水,中暑…全都发生过。近来却找到了经验与技巧规律,开始得心应手起来。甚至能够去欣赏那跑山的美。那山上,花嫣然,草木动,清凉在云烟处。葡萄自山上再看这家乡,山脉连绵,满目青翠。感觉自己每天这一大早,自是跑在那天地山河,草木云霞之中。竟也不觉得累了。
每天日头大起来时,葡萄已下山回家冲完凉,捏个母亲做好的芋子包塞到嘴巴里,边嚼边拆掉“云起时食杂店”的挡板,准备开铺了。
“云起时”开张这一个月,从最初无人问津,到三三两两船夫光顾,再到这一天,已经算是一个可以正常营业的杂货铺了。各种辛苦,不言自明。别说葡萄,就是从前一心指望他人的母亲,如今也被逼上梁山,不得不埋头苦干。甚至那小樱桃,也跟着忙前忙后的,每天下颇多力气,生长因子跟着发育,瞧着倒像长了个头。
起初,葡萄要到那河岸上,挨个人广告。过了几天,发现这法子也没什么用处,干脆带领母亲与妹妹,孤儿寡母的,拎着箩筐,把那食杂铺的货装上几样,到河岸与山脚兜售。逐渐地,这铺面被人知道与接受,船工与茶农,三三两两前来,也能买上个几块钱的东西了。
这洪家的生活历来艰难,葡萄也自认为当这个家,哪怕自父亲在世时起,便已苦修多年。却发现,真正的讨生活,是步步艰险步步难。她自以为这开店的整条流程全都算计到了,不成想在现实面前,却永远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快。这穷山僻壤的穷苦人家,讨生活遇到的阻碍,所能倚仗的,唯有一条:下得去力气,受得住辛苦,敢闯肯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