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她是个人，才十五岁，她也需要一个出口，承接她艰难曲折的情绪。
那陈天明自然也是有脾气的，被个学生这么抢白，面子上实在挂不住。心想我堂堂一校之长，都快四十不惑的人了，这洪同学也未免胆子太大了些。
转念却又想到了自己的女儿，那女儿从小被她母亲当宝贝宠坏了，哪一天跟他说话有过半点尊敬？没大没小的日常也是极习惯了的。
便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吧。陈校长没再说什么，只把一套运动服放在桌子上，
“那天是我玩心大发，确有不周之处。洪同学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陈天明放下自尊，退一步海阔天空。瞧着葡萄的脸，奇了怪了，这女孩儿为什么脸又红起来。
葡萄只顾着自己发泄，并没期望着校长能真给自己道歉。别说是校长，长这么大，又真听见过几回道歉呢？一笔笔旧账都是身上或深或浅的伤，哪有什么对不起，不去想，就都过去罢了。
忽尔校长这样的人物对她说“得饶人处且饶人”，她反而自责起来，今儿这嘴怕是太厉害了些，字字也并非出自真心，想闹一回脾气罢了。葡萄甚为不好意思，不由得脸也红了。
陈天明丈二和尚一个，哪里能猜得透这少女心思。只好从背后拿出一套运动服，放在那桌上，
“见体育队里几个同学没有运动衣，去市场买了给你们，不知尺寸是否适合，洪同学回家试过，如果尺码不对，可以去桐山街张家媳妇那铺面上更换，我已经打过招呼。”
葡萄看了一眼那运动服，全红色腈纶背心和短裤，包了白色的镶边，短裤两边人字叉，背心上两个黄颜色大字写着：中国。
陈天明也是要面子的，衣服放好就走掉了，才不要再多留在这里半秒钟，免得这女孩子又要有什么难听的话攘给他听。
那运动服一套12块5毛，张家媳妇的店里头，葡萄看见过，却舍不得买。
这一个月下来，“云起时”做得好，盘了盘，毛利能有两百块。葡萄心里乐开花，虽说跟林大个儿有约在先，起头这俩月的利润全数归林，作为赊货的利息。这两百块，洪家半个子儿也拿不着，但这个铺面算是能做下去的。
还有当日陈天明做保，抵给林大个儿那怀表也差不多能保得住了。
想到那块怀表，葡萄更自责了，自己刚才都干了些啥啊。那陈天明可是洪家的恩人，这是朝他使的哪门子小性儿。
葡萄看着那运动服，左看右看，瞧着可真欢喜。那铺子里头，蓝色的比这红色的便宜一块五毛钱，葡萄本打算着，还清林大个儿的货款，就买一套蓝颜色的。谁想到，陈校长送了这更好看的一身。
她有骨气。可是命运啊，从前欠宇超的，如今又欠陈天明的。
人情债都是要还的。她伸出手想拿这衣裳，心底下又纠结。顾前顾后的，却终究实在想要。心一横，不要白不要，一把抓过来塞在书包里，像是做了贼一样，撒丫子朝江边跑去。
过江下船，走了好些步，心才定了。手伸进母亲给缝的布书包中去，摸着那腈纶滑滞的料子，仿佛是抚摸着许多许多的希望。
沿着小路往家走，旁边一处林遮树掩的地方，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在地上斑斑点点地闪烁着。几个半大小子赤膊躲在树荫下，互相抄着暑假作业，没几天就要开学了，怕都是被妈妈威胁了“不写完作业不带你去赶半旦”。
第二十二章 ：半旦
话说到这“半旦”，是余庆镇子上土话的发音，意思是“半段”。
新年伊始为元旦，这半旦，便是这一年光景，已走完了半段。中元一过，最大的热闹便是这半旦。葡萄从前听父亲讲，有些乡县，这半旦，甚至要大庆上三天。爱棠县余庆镇没有那么富裕，也就闹一个晚上作罢。
洪葡萄离乡已多年的现如今，乡村拆迁，习俗遗落。她已经不很确定家乡人是否还作兴这个，却在她记忆中留下丝丝难断的羁绊。那些个年啊节的，是从前那望不到尽头的苦日子里，唯一让人念念不舍的时光啊。
余庆镇上这半旦夜，家家户户摆席，招待亲朋好友。这镇子上住着的，若论起来，多是同宗同祠的乡里乡亲，于是在这半旦夜，即使是那些不相熟的往来过客，经过这宴席旁，一样会被邀请吃席。
一个晚上，吃吃这家，看看那家，邻里相亲的感情便在这一餐一食间变得更加紧密。
葡萄真是怀念那些旧日子，也怀念那个一回到家，就迫不及待换上红运动衣的自己。
十五岁的少女葡萄，穿上陈校长送的那套运动服，对着镜子摆来摆去，大小尺寸刚刚好。她手长脚长，长得又高又纤细，配上男孩子一样短的头发，母亲直说像日本电影《排球女将》。
母女三人复又过得晋龙江的西岸而来。来往四五条巷弄的宴席，眼瞅着背过来的三篓杂货就要卖空了。母亲松了口气，伸伸胳膊腿儿，这一天，着实辛苦，总算是卖得顺利，今儿看样子能收档了。
葡萄找了个借口，拎着最后一点小玩意儿，两袋槟榔，三五个泡泡糖，夹杂着一两盒无花果干，非说要再转一转。母亲觉得这孩子甚是奇怪，但七叔公一事之后，不与葡萄争执，已经成为母亲的原则。自领着樱桃过江，回家歇着去了。
葡萄去的地方，可不就是跟同学们约好的那一家。陈氏宗祠边上的这户陈家，正是隔壁班同级同学，陈笑薇的家。这位同学是学生会的生活部长，葡萄从前并不相熟，只知道大家都叫她“陈微笑”。
陈家是镇子上的大姓，据说这陈笑薇家，在陈氏辈分颇高，她父亲因此在这镇子上，是个说话甚有份量的人。
这陈家在门口巷道上，搭了两个凉棚。男人，女人，分坐两边，乡里乡亲来了不少人，长桌一直延到那宗祠红墙边。
巷子里的各位邻居家半旦席也摆了许多，那中间空地上搭了戏台，陈笑薇家请了闽剧班子来唱戏，这会儿正唱一出《珍珠塔》，悠扬的念白回荡在半空上。
“我方家大客厅不知多少，
厅的名字，我至今，哎哟，还记不了，
在厅东讲话厅西听不到，
摆酒席一百桌嫌大不嫌小。“
正是这戏中恶角姑母欺负穷侄子，吹捧自家那一段。
洪家振声在生时，爱听“南音”，这闽剧葡萄不熟悉。听了两声倒觉得应景，瞅瞅这陈家摆宴，可不就是这个阵仗。
宾客正尽兴，没人细听这戏，只有稚子孩童围着戏台你追我跑。葡萄眼睛一撒抹，瞧着那戏台边上一圈，早已布满各色小贩，几毛钱一份的刨冰，各色的干果蜜饯、蒜麻花，鲜艳的糖画摊儿围满了半大的孩子……
葡萄后悔没再多带点货出来，这陈家巷可是好生意。
男人那一桌，爷们儿们青红几轮，再来啤酒，划拳吹牛，全是醉话，却是真欢畅，酣畅淋漓。女人这桌也像是放了大假，张家长李家短，嬉笑怒骂。
陈家好门户，专门请了厨子来摆这席，大师傅们忙了一天。葡萄越过叠得高高的蒸笼，才发现藏在那后头的同学们。
只见主家给同学们专门摆了一桌，倒是陈校长作为贵宾，早已经被请到边上全是爷们儿的主桌上去了。
柳飞飞眼最尖，一眼看到葡萄，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差点没让整张桌子都跟着她乱颤，
“洪葡萄，你穿的这是什么呀！”
葡萄穿着陈校长送的运动服，本来心里美美的。再一瞧同学们，都把最好看的衣服穿上身，真的过节一样。比着赛的花裙子，那一个个女同学倒真像是一朵朵鲜花在斗艳。
不但要穿得好，穿得俏，还得什么场合穿什么样的衣裳，人活着的规则怎么那样多。这是同学们的成熟，在这一点上，葡萄倒晚熟得很。
葡萄面色不悦，宇超忙说，“我看倒是比谁都好看，洪葡萄穿红衣，就是真正一串‘红葡萄’”。
宇超被灌了几杯啤酒下肚，微微有些晕乎，说话格外大胆起来。
“怎么？你是馋死了想要摘了这串红葡萄吃？”
刚高考完的学长，已经醉了，没轻没重地调笑宇超，全不管还有女同学在场。关于宇超追求葡萄的玩笑，早已在余庆中学传了好几年，只见男生们都拍着桌子起哄，听懂了的女同学羞答答地吃吃笑，那听不懂的还在傻傻问。
葡萄正要骂宇超，往那边瞧上一眼，见宇超身边坐着个女生，容貌自然比不上柳飞飞，却有一种自华书卷气，齐耳自然卷波波头，白色飘逸长裙，配上她透明色树脂框近视镜，像是用自身大大地书写了“青春”二字。
葡萄再低头看看自己的运动服，再想想自己直淌汗早已湿透了的鸡窝头…少女的自卑瞬间便漫得翻江倒海起来。
宇超一把推开另一侧的男同学，那男生倒也识趣，拉过葡萄坐在自己的凳子上。同学们自然又是一阵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