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桃拿了一枝春花过来,跪到四方凳上,够不着。站起来翘着脚才把它插进那“过年饭”上。是余庆当地的讲究,插上了春枝,才是“留春饭”。如此这般才能五谷丰登,岁有余粮。
葡萄瞅着这费心费力准备的一桌子,是有年味儿了。可她却心事重重,高兴不起来。母女三人坐在大桌面旁边,尤其显得冷清。
一个学期到了快放假,这脚才好,去上了没两周课就期末考试了。葡萄不在意,反正即使每天都去上课,最后的考试成绩也还是一样。
但尝试着恢复训练,才发现,运动这件事,真是三天不练自己知道,一礼拜不练竞赛对手知道,这一学期不练了,全天下恨不能都知道了。
听飞飞说他们这样要考中专的音、体、美小三门考生,与那些文化课考生不同,春天开了学,再过一个月她就要考竞技水平了,葡萄捉了急,自己如今这样恐怕是绝对考不上了。
“家姐,那‘发粿’是怎么回事来着?你再给我讲一遍。”
母亲去摆弄一早备下的甘蔗,就放在那大门后头,晚上要把这甘蔗吃了,来年才能甜头甜尾。那蔗渣和蔗叶要跟稻草、枯枝一起放在火盆里点着,炝了这火盆,来年才能红火兴旺。
樱桃小伢崽乖得,这除夕日,都要拿出寒假作业来写。像葡萄一样,她也自幼知道力争上游,只因与长姐在这家里的分工不同,便选了不同的法子,不一样的道路。
樱桃立下大志,要考大学,去厦门广州,去上海,去巴黎。这事在这世上,她只说给了三个人听,姐姐,阿超哥哥,还有陈天明。
连母亲都不肯告诉,却把常常带着她玩耍,给她讲那外头世界的陈校长视为了父亲。巴黎,可不就是陈天明说给她听的。
“问这做什么?”葡萄心不在焉地答她一句。
“家姐老了,”小女孩儿叹口气,“早上刚跟你说过,你这会子就忘了。不跟你说了吗?寒假作业要写十篇作文,这篇作文写备节,必定要写这粿那糕的呀。”
葡萄早不记得自己小学时还有作文这回事,只觉得这妹妹上了学,一下子长大了,说话倒越来越像宇超,摸着樱桃又长又密实的自然卷发,给她讲起这祭祖敬神的贡品,
“这‘发粿’啊是用面与熟番薯做的。放在蒸笼顶格蒸的那个要做得特别大,留着明天,正月初一敬天公用,我们叫它什么?”
“天公糕!这个我知道!”小樱桃听得认真。
“这天公糕得发得高高的,蒸完时上面必须绽开,才是新一年顺遂的好兆头。”
樱桃跑去厨房瞧,兴奋地喊,
“家姐,绽开了!好大的。明年我们家要交好运了。”
葡萄听得心里“咯噔”一声。明年能交好运吗?
葡萄并不知晓陈家宴请章家那个晚上,两家人对她的议论。却感觉到不知为什么,自从回学校上课就凶多吉少的氛围。陈笑薇身边总围着一群女孩子小声议论什么,她或者飞飞一走过去,她们就马上噤声,看她的眼神却很不寻常。偶尔过江到西岸办事,也会遇到那么三五个妇女,对她指指点点。
小樱桃跑回来继续写着作业,葡萄瞧着那桌子上摆满的圆盘状炊发粿,米粿、薯粉粿、麸头粿……陷入沉思。我们家明年是交好运还是噩运,这天公糕要真能说了算可就好了。
这些糕啊粿的,有淡、有甜、有咸…就是没有酸、苦、辣。而生活却苦多甜少,不能像这糕。人人都只能在苦日子里,怀抱这那一点点甜,过日子熬下去。
葡萄隐隐有种第六感,太平日子怕是又要到头了。
第三十八章 :物归原主?
“清明不回家无祖,年兜不回家无某”, 这话在余庆,就是那刚出生的小伢都耳熟。说清明不回家是没有祖宗的人,这除夕不回家是没有妻子的人。
到了吃年饭的点儿,别说那些在外地打工的必须赶回家,甚至有少数在南洋、在香港的亲眷,也早早申请入关回乡过这个年,这是余庆最热闹的时候。
东岸民风艰苦,一年只能歇这么两天,攒了一整年的一点积蓄,卯足了劲儿过这个年,甚至比那西岸还要热闹欢腾。
洪家母女三个在院子忙活,房前屋后的邻居、过路人,都要来聊上两句。“再说那云起时”铺头里,早早备了些年货、香火,预备着那些当日缺这少那的乡亲们的不时之需。还真就时不时有个大姨二婶的要来问一句,这个你家有没有,那个你家存没存。
结果不但在这年兜正经卖出不少钱来,同时也终于被喜庆的气氛笼罩着了。
“妈,家姐,只有我们三人,也要好好过年。”
樱桃一手拉一个人,仰着头看着母亲与姐姐。就剩下三个人,也要好好过年!说得母亲泪盈于睫。
洪家厅堂上红烛高烧,给那大桌面围上“吉祥喜庆”的绣花大红桌布。天井摆了香案,母亲拈香,带着葡萄、樱桃两个女儿面向天井空中祈年拜天,是为“烧天金”。拜天敬神后,又向列祖列宗跪拜,再拜父亲的牌位和耀宗,恭请祖宗带着他们父子一同来家饮宴,庇佑合家大小平安兴旺。
洪家这年夜饭,除了炒米粉、芋圆、菜包这些传统菜式,必须有鱼,取“年年有余”的吉兆。有伢崽就有欢乐,窗外鞭炮震天,年年连夜不停,屋内这一家子听小樱桃讲各种笑话趣闻,难得一个欢声笑语的夜晚。
吃完年夜饭,又煮些米饭,放上芋头、红枣、红柑、和钱,这个不能吃,得放着过夜,用来祈祝未来的日子多子、多福、多财和丰收。
啃了甘蔗,炝着火盆。三人坐在桌边搓起糯米丸和薯粉丸,为了守岁,也为了明儿得有人来拜年时,要给人家“甜嘴”。
三个人正聊得热闹,听到有人喊葡萄,葡萄从窗户钻出脑袋去一瞧,宇超正趴在墙头上。
“哟,这大过年的,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这眼瞅着就午夜了啊,我来叫你过江拜岁去!先别说这个了,把门给我打开,我怎么敲你们也听不见。”
葡萄还念叨着“鞭炮声太大了,听不见别的”,那小樱桃已经看清楚了是谁来,大喊着“阿超哥哥~~~~”抢在前头去给开了门儿。
“阿超啊,那摆渡的船夫早回家过年去了,你这是怎么过来的?”母亲看是宇超来,心里熨帖得很。
“洪伯母,给你拜年!”宇超干脆地跪下磕个头。
洪母忙把他扶起来,“可使不得,这还是年兜呢,没到呢。”
话虽说着,压岁的红包赶紧递了过去。薄薄一个,自家拿红纸糊的小红包。
两厢谢过,只见樱桃小伢眨巴着眼睛想了想,也跪在地上,作势要给宇超磕头,大家伙儿忙拦着,
“这孩子,净胡闹,哪有给同辈磕头的。”樱桃听母亲讲了一遍这规矩,倒也不害臊,马上明白了,阿超哥哥这儿的压岁钱不能拿,不合规矩。可长辈们的能拿。她合计合计,忙问,
“阿超哥哥,刚刚你说来找我家姐去哪里拜岁?我也去!”
“哎呀,不说我都忘了,”宇超往嘴里塞着麸头粿,他顶爱吃这个东西,洪伯母又做这些糕粿最拿手。“陈笑薇她爸,开车带我们来的,还在外头等着呢,陈校长说带我们去看避债戏,正好我们一起去陈校长家拜岁吧。”
陈笑薇父亲,原本有份好工作在林厂,厂里伐的木头顺着水道漂,过了闽江到福州,省了运费就好赚。这不,松州一带大建水利,修水库,木头难运出去了,这工作也就不行了。
他脑筋活泛,干脆辞了工,承包了一辆大卡车,来回跑运输,听说很挣钱。葡萄听到陈笑薇也在外头,心里烦得慌。
“哟,陈校长没回南洋过年去?难道是家属回来了?”听见母亲问。
“害,哪有啊,洪伯母你可不知道,陈校长可可怜,一个人过年。年夜饭都是我妈叫他在我们家吃的。”
母亲想说点什么,探听探听陈天明家到底是什么缘故,过年都不能团聚。却当着孩子不好议论,只得啧啧两声。
葡萄自然也困惑着,放寒假时,听陈天明说妻女年前就要搬来了,怎么没成呢?
“哎呀,马上零时了,没时间了,快走吧。”宇超又往嘴里塞了个粿子,拉着葡萄和樱桃上了陈家大卡车,葡萄与陈笑薇两人尴尬一笑,算是打了招呼。小樱桃见着长辈连忙拜年,陈父自然是要给洪家这两姐妹塞了压岁钱。一行人绕着山路回到那西岸,直奔洪家老宅而去。
陈父让几个孩子下了车,自回家去守岁。这几个人还没进院儿,就听见飞飞银铃般的笑声,先一步到了校长家。
小樱桃自然是要一马当先冲进去磕头拜岁拿压岁钱。几个人依次给校长拜完年,坐下来喝茶吃果子。
陈天明的八仙桌上,摆着玲珑精致的茶具,一个紫砂壶,几个核桃大小的细瓷茶杯,还有一个煮水壶。高冲低斟,茶香四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