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秀琴婶不是自己在市场也开始卖面了?你们两家倒还走动得勤?”
飞飞疑惑,葡萄也只是微笑着说“各做各的生意,不碍事。”
细细想起来,葡萄觉着这可能是她从秀琴婶儿身上学到的处事之道。她家主营生意是卖肉食下水,“云起时”是固定的老客户,她就不会因为自己也卖土灶面,就失去这个客户。
做好自己的份内事,各凭本事竞争,不要去害人。
秀琴婶儿笃信各路神佛,也身体力行着美好品德。这不仅让她问心无愧,也让她的生意始终红火。
多个朋友多条路,少个朋友立堵墙。葡萄从秀琴婶儿那里学到了这些,这帮助她以后离开家乡去闯荡大世界很多年,直到有一天如同中邪一般忘记了。此为后话,暂按下不表。
但说飞飞端详着葡萄,
“你最近变了,从前总是眉头紧锁,最近这脸上总有佛相。让我想想,怎么这么熟悉……啊!像陈校长!”
葡萄被飞飞逗笑,俩人对着笑了好久。只听说过养女随父,难道跟了师父也能像师父?
陈天明教她打太极,教她的第一句便是:学武当如学做人。
太极讲究以柔克刚,以静制动,四两拨千斤,就像是陈天明的性格。
至今她所接受的训练,就像是考试时突击背题,全为了即使走后门也不要场面搞得太难看,只不过学到皮毛,练练形。距离练气、练神的阶段还离得太远太远。
陈天明每每念念有词的“易有太极,始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这话啥意思她还门边儿都没摸到。然而习武的精气神儿不同了,积跬步方能至千里,积小流才可成江海,变化就是这样一点一滴地发生着。
两少女调笑着闲话,吃饱喝足,飞飞吵着要到江边散步消食。父亲和耀宗的忌日就要到了,烧周年,好多要准备要办的事体。葡萄心想这些事情,飞飞听了也不会懂,便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念叨着。飞飞也确实丝毫没往心里听去。
坐在江岸泊着的废弃木船上,空气里弥漫着温热的潮湿气息。远远望着那江面,“清风卷云雾,江水裹花香”。
两个少女心情都很好,飞飞丝毫不怀疑自己能考上舞蹈学校,葡萄更是因为陈天明的“走后门”,甚至提前就能知道结果。
“考得还行,接下来这两个月要突击一下文化课,否则陈校长跟广州那边也不好交代。”
“我就跟你说平时多少要学习一点吧。”飞飞成绩不像葡萄那么糟,算是班上中等偏下。考个舞蹈学校的中专不成问题。
“对了,你不是本来要去杭州吗?怎么也去广州考了?”
“还不是因为你!从前嘛,以为你要留在这余庆,那我去哪里都是去。现在你要去广州了,我们俩正好做个伴。”飞飞嬉皮笑脸的。
两个少女说着各自在广州考试时的奇遇,葡萄上次去松州比赛,已是见了世面,这次去广州了不得了,简直是刘姥姥进了大观园。
“广州好大啊,街上人的衣着,感觉像到了香港,台湾,就是那些电视剧里演的似的。感觉我真是太土了,像个乡下丫头。”
“洪葡萄,我们本来就是乡下人啊。你以为余庆不是乡下?”
葡萄愣一下,她没想过。从出生就住在那洪家老宅,即使日子被父母过成那样穷,她也觉得那是城里,如今住在这东岸才是乡下。
很多青春期也该有了的思想,葡萄都没有。她的七情六欲像是刚刚要开窍。
“哎,你看见没有?那广州大街上的男男女女,走在一起都把着脖子搂着腰。哎呀,丢死人了。”飞飞故作娇嗔,说着丢死人,脸上却绽开了又羡慕又期待的花似的。
“啊?有吗?我咋没看见?”
“那你都看啥了?我还看到一个老外,老外你知道吧?我看到一个老外在跟一个女的,那啥…”
飞飞捅了葡萄侧腰一下,虽然葡萄完全不懂她在说啥,但看她那忸怩劲儿,想来肯定不是啥好话。
“老外,不就是说外国人?那陈校长也算老外。”
“才不是呢,陈校长是华侨。老外是蓝眼睛黄头发的,跟咱们长得不一样。”
葡萄也搞不懂这些新名词到底都是啥意思,也懒得跟飞飞辩驳。只问,“你看见老外干啥了?”
“洪葡萄你真不懂还是装不懂,就是那啥呀!”
飞飞前后左右看了看,都没人,才凑到葡萄耳边,用手挡着,轻轻地却带着兴奋地说了两个字:亲嘴。
“哎呀,你!”
两少女的脸一下子都窘得通红。那大城市怎么还有这个事?这不是当街耍流氓吗?在这镇子上,即使是如此亲密的两闺蜜,互相之间说都不好意思说的事情啊。
“我们可都是要去广州上学的人了,正经问你一句,你想不想拍拖?”
拍拖,谈恋爱,搞对象,处朋友……这些词,对好人家的少女来说,简直是禁词,对葡萄来说,更是不存在于她的生活里。
“我不知道,我只想能到了广州,就找机会多赚点钱。”
“钱钱钱,钻钱眼儿里去了你。爱才是这个世上最美好的事物。”
“爱能当饭吃吗?”
“爱能克服一切!有情饮水饱!”
葡萄沉默了。是这样吗?她不知道。她只相信自己的手脚,无法去想象那么些个抓不住握不到的虚无缥缈。
“可是有爱又能怎样呢?”她想起早逝的父亲,孤苦无依带着两个女儿的母亲。“人,终究都是孤苦无依的,飞飞,人不管曾经跟谁作伴,最后都还是剩下一个人。赤条条来,赤条条去。”
葡萄话讲得伤感,飞飞一时哑然。这样去思考问题,她从没有过。她无法驳斥葡萄,也不知道是否应该赞同。
“哎呀,不跟你说了,我今天一天都不踏实,总觉得什么东西丢了似的。我回家看看,太阳要落了,你也早回吧。”
晚霞映红了山野江岸,葡萄回到家四处盘点。而此刻的余庆中学,正是最后一堂自习课,陈笑薇忽然走上讲台,喊了一声:
“同学们,你们看这是什么?!传着看看,我们的同学洪葡萄,都在背后干了些什么好事吧!”
说着就把一本日记本扔到了大家面前。
欲知这日记本要带来什么祸端?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六章 :罗生门
余庆镇中最繁华的罗山街上,有个理发店一开几十年,如今已经是儿子接手,从前的老板是这家里的父亲,一个跛脚汉,人们都称呼他阿跛。
这跛脚阿叔,为人精明又善良,常常看着电视上的洪葡萄,点头微笑。葡萄,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但那段往事,他却从不与人说起。
甚至如今的老板,他的儿子,对此都一无所知。早些年,来理发的客人还要攀谈,
“阿跛,你说说看,你最清楚了。”他只是笑着嗯啊应和,并不会从他嘴里讲出半个字论是非。
说也奇怪,从前洪家的谣言在这镇子上传得有模有样,但自从葡萄成了明星,大家逐个地失忆,几乎没人再来店里说三道四了。这世间事,还不都是“看人下菜碟”。
阿跛的儿子,偶然听人说起,回来问父亲,
“爸,都说那洪葡萄冲进我们家店里剃了光头欸,真的假的啦?”
阿跛也只是眉头一皱脸一沉,“什么时候的事啦?几百年前了欸,我怎么记得住?没有印象没有印象。”大手一摆,让儿子闭嘴。
他当然记得,1990年春天里的那一日,大明星洪葡萄还不满十六岁,冲到了他的店里,拿起电推子就朝着自己本就很短的头发推了上去。身后还跟进来一群学生,她推了两下,转过头来对着那群学生说:
“这样你们满意了吗?这样我可以证明自己的清白吗?!还是说我要往脸上割两刀你们才甘心?!”
阿跛当时正在给客人剪头发,店里还有一个徒弟在给另外一个客人洗头,完全不知道这是发生了什么事,只是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看着这群孩子,身体却像是被点了穴一样定住了。
场面吓人哟。他当时多怕这像被逼疯了似的少女儿,真拿起剃刀往脸上来一下子。要是那般,这电视上,可就要少了一个这么一位明星了。
后来学生们如何散去的,时间太久,他记忆逐渐模糊了。却不会忘记,是他帮洪葡萄,把那坑坑洼洼的头发给修剪成了圆寸。
那时候自己的叹息声,他甚至都依然能听得见。本来是嗟叹这女学生定是遇到了什么难事,怕不是在学校被人欺负了,怎么闹到要剃头的地步呢?
可是头发修剪完,他却有些惊讶,这女娃生得还真是女生男相,头发都剃掉了,露出整张脸,反倒更显得眉眼俊秀起来,俨然是一个帅气的少年郎!
那年他儿子才三岁,自己不过是刚从父亲手里接过铺面的年轻仔,虽说才满三十岁,却笃信神佛。一时间他有些看呆了,觉得这孩子有被佛光笼着,灵魂肃穆坚韧,干干净净地没有一丝尘埃。他不免小心地与葡萄说话,怕她是什么神仙降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