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过于惊世骇俗。”九娘轻轻侧过头,眼风扫过站在一边抿唇不语的赵栩。
“出你口,入我耳,再无人知晓。”苏昉说完,转向赵栩。
赵栩摇了摇头毫不犹豫:“我不走。阿妧你尽管说。我担保只有天地鬼神你我他知晓。”他握紧了双手。苏昉在阿妧心里,才是那个与众不同之人。他,原来只是别人之一而已,一种难言的钝痛蓦然涌上心头。但他不想走,不能走,不会走。
九娘沉吟着,慢慢理了理自己心中演练过无数次的话,这样的场景,这样的对话,这样的疏离,都和她设想的不一样。但她要说的话,没有犹豫,无需思量。她已经在心中说过无数遍。阿昉他还有属于他自己的路要走,很长很长,会有人同他携手前行,那个人,不会是她孟妧,也不能是前世的王玞。
“阿妧七岁那年,生了水痘。”九娘转过身,慢慢走到池塘边,池水平静无波澜,和她的语气一样。
“其实那次我已经被痘娘娘带走了。虽然后来我一直说自己是死而复生,可惜家里没有人信我,只说我童言无忌。”九娘抬起头,方才昏暗的天色已经全黑了。
赵栩和苏昉不禁面面相觑。被痘娘娘带走了?死而复生?阿妧这是在说什么?两人身不由己地往前跨了一步,生怕听漏了什么。
九娘的声音清冷,似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却平缓清晰:“我的魂魄幽幽荡荡,漂浮起来,看见自己在东角门边上竹林里的一间杂物间里,没有纸帐,连张藤床也没有。屋子里有些放杂物的架子,破破烂烂,桌子上放着药碗。慈姑大概守着我好些天了,累得在榻前趴着睡着了。那木门被人反锁了。大概是怕痘娘娘逮到三房其他的孩子吧。”
她似乎在说着别人的事,毫无怨尤,也不带悲悯。赵栩却已经要狠狠吸了口气,才让自己平静下来。他知道她儿时过得不好,却没想到惨成这样。苏昉怔住了,心中慢慢平静下来,生出了一股怜惜之情。
“我飘出那木门,看到我姨娘在竹林里转来转去,一直哭。我想抱抱她,却碰不到她,想和她说话,她什么也听不到。我跟着她去了木樨院,看着她求我娘,可是我娘却说家里迎痘娘娘的孩子都是这样过来的,姨娘她若是要去看我,就也要和慈姑一样,同我锁在一起,直到送走痘娘娘。十一郎一直哭。姨娘就抱着十一郎哭。她又能做什么呢?”九娘看着水面,依旧平静地叙述着。是啊,这些都是她亲眼看着的。那小人儿一直扯着林姨娘的衣裳,依依不舍,含着眼泪,看着她想让她帮帮她。可看着林姨娘只知道哭,那小人儿终于还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赵栩和苏昉看着她的背影,都默然不语。水面微微起伏,明暗不定,这夜色似乎都呜咽起来。
“后来,我飘着飘着,就真的过了鬼门关,飘上了黄泉路。”九娘的声音轻了下去,慢了下来,仿佛隔着千山万水,远远送入赵栩和苏昉的耳边。两人不由得又朝她走了一步,目不转睛地看着在水边提着一盏灯笼的少女。
“黄泉路上,果真开满了血红的曼殊沙华,极美极美,如火如荼。”九娘幽幽叹了一声:“见花不见叶,见叶不见花,接引众生,除去万恶。然后在那路尽头,我看见了忘川。”
九娘抬手指了指暗黑的池塘:“也是像这般,昏沉沉,却是浑浊黄色的河水。水中有万千只手伸了出来,拼命抓着,都一无所获。”
赵栩和苏昉都不寒而栗,伸手可及的少女,披着宽袖大披风,似乎就要乘风凌波而去,没入她所说的忘川河里。
赵栩心一跳,猛然上前了一步,伸出手想拉住她。九娘却突然转过身来,双眸在夜里闪闪发亮:“那河上有奈何桥,桥上的孟婆正在和一个妇人争论。我心中好奇,就沿阶而上。见那妇人个子高挑,虽然在争论,却笑得很温柔。她又高又瘦,眼睛极亮极亮,左眼角下有一颗不太显眼的泪痣,下巴颌有些方。我看着就觉得很亲切。”
苏昉屏住了呼吸,眼中发热。鬼神一说,太过玄妙,他从不敢妄断有无。但九娘所言,若非她亲身经历,怎会如此真实到这么惊心动魄?她说到的妇人,是娘亲啊。左眼角下有一颗极不显眼的泪痣,长着泪痣却从来没掉过泪的娘亲,是他苏昉的母亲王氏九娘!不会错,阿妧记事后应该就没有见过母亲,那泪痣,她更不可能知道。
九娘看着苏昉,柔声道:“那妇人忽然朝我招手,喊着小九娘过来。孟婆就说哪里又来了一个九娘,要过这奈何桥总要喝这碗汤,惦记那许多前世恩怨做甚,快喝了转世投胎去罢。她却说恩怨情仇她都不在意,可是不能忘记她的阿昉啊。她对着那忘川河水轻声喊着:阿昉——阿昉——”
她学那孟婆的口气,满是悲悯。可最后那两句阿昉,却发自内心,是她重生以来心中唤过千万声的。苏昉全身一震,心中大恸,眼中的泪终于跌落下来,无声地喊了一声:娘——!!!是娘!阿妧是见到死去的娘亲了,只有娘亲,在喊他阿昉的时候,尾音会调皮地转个弯,微微上扬。
“她喊了几声,就笑着说:孟九娘命不该绝,我王九娘心有不甘。等我把我的阿昉托给她照看一二,再喝你这碗孟婆汤,可好?”九娘凝视着苏昉:“她说完就忽然摘下颈中的一枚玉坠,似是两条鱼的模样,朝我心间一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