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静了下来。赵栩垂眸看着蹲在阮婆婆跟前的九娘,素纱幞头束起了一头秀发,露出一片后颈,此时无力垂落着,带着极细微的颤抖。
被一个人的魂灵纠缠住,忧她之忧,伤她之伤,痛她之痛,阿妧才是更苦的那个人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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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卷浮云,淡月烟笼。打更人又走了一个来回。临近五更天,金水门鼓楼上的鼓声响了,开城门的声音在瑶华宫里听得很清楚。因宫禁,往日一早聚集门边的各色摊贩都挪了地方,这一片依旧静悄悄的。
张子厚在廊下思绪万千,屋里的声音细碎,听不太清晰。不知道为何他突然想起每天的这时候,汴京城待屠宰的猪应该被赶进城来,往修义坊去了。若是那些猪知道走到路尽头就是死,还不会老老实实被赶猪的人赶着穿过街市呢?他无缘无故,又想起了壩子桥的生鱼行,城东的蟹行,对于这些活物而言,人大概就是主宰吧。
谁又会关心蝼蚁蜉蝣之类的生死离愁?它们的一生,微不足道。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可万民又何尝不也是以万物为刍狗?连着人对人,又何尝不是?
可老天爷再不仁,还是对她手下留情了吧。
张子厚仰头看着对面天际隐隐初露的鱼肚白,暗青色墨黑色的云层层挂在宫檐上方,远处大内的飞檐翘角隐隐露出轻盈的轮廓。总要想办法说服燕王一搏,明日休沐,今夜枢密院恐怕就会收到秦凤路军情报告。若要和阮玉郎那样的对手讲规矩,只能任人宰割。今日上朝的官员应该都已经出门了,不知道苏瞻、陈青这夜有没有睡。
零零碎碎的各种念头,如天边层云一样开始翻滚不已。
屋内九娘已经说完了阮玉郎的种种计策,看着面色苍白的老小,柔声道:“有仇报仇,有冤伸冤,他已经害死了官家和崇王,却仍不肯罢休,要将大赵江山和黎民百姓置于西夏铁骑之下,家恨何以要用国仇来泄愤?又何至于要万千军民来陪葬?他没了爹爹娘亲可怜,那千万百姓战火中妻离子散,又要恨谁?是不是应该转头恨在大郎身上?婆婆和大郎若觉得他没错,就当我只是陪了你们一会。若是不愿意他祸国殃民,遗臭万年,就请告诉殿下他的藏身之处。殿下绝不伤他性命。”
她看向咬牙切齿小脸上满是愤懑的赵元永,心中一动,问他:“大郎不信你爹爹勾结西夏女真?”
赵元永咬了咬牙,大喊道:“我不信!你骗人!我爹爹凭的是自己的本事给翁翁报仇!才不会勾结异族打自己的国家!大赵本就是我爹爹的大赵!我爹爹为什么要害自己的百姓?!他杀的都是贼人坏人!你胡说!”
阮婆婆把颤抖不已的小身子紧紧搂入怀中,抿唇不语。
九娘点点头:“那好,他既然救过我表舅母一命,我也替我阿昉表哥报答他一次,从此两不相欠。现在我就劝殿下放你们走。这许多天他不来救你们,是因为他吃准了定王殿下和燕王殿下是好人,不会滥杀无辜。大郎回去后不要怪你爹爹。你只问个清楚,就知道我有没有骗你们。”她站起身,转向赵栩:“六哥,你放了婆婆和大郎好不好?”
赵元永将信将疑地看着九娘和赵栩,心里七上八下的,愤怒和怀疑,疲惫和难过交织在一起。他不信!
赵栩唇角的笑意若隐若现,他点了点头:“好。”他正有此意,既然阮玉郎有计,那他不如成全他,索性让他喜出望外。
阮婆婆一惊,将怀里挣扎着的赵元永抱得更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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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阳在大内琉璃瓦上映射第一片金虹时,赵元永和阮婆婆踉踉跄跄地站在街道上,转身看着不远处瑶华宫宫门处的赵栩和九娘,还不太信真的就这么脱困了。他想要回到城南的家中,却又怕赵栩派人跟着,他不知道爹爹会否知道他和婆婆已经被放了出来。许多确定万分的事,现在变得不可知起来。
赵元永抹去脸上的泪,分辨了一下方位,慢慢扶着阮婆婆往城南而去。走几步他回一回头,并没看到有人跟着。走走歇歇一刻钟后,才见到太平车、驴马驮载着货物往各行市而去。赵元永看着每一张面孔,都觉得可能是赵栩手下装扮的,只要和他们同路走了几十步,他就换一条街巷,分辨上半天。
看着他们远去后,九娘转过身。赵栩对她点点头:“你放心。季甫和我再商议片刻就去参加常朝,我让人先送你回翰林巷。”
九娘看了看一旁拢着手的张子厚,见他正看着自己,便福了一福。
张子厚微笑道:“今日孟氏六娘子就要入宫往太皇太后隆佑殿当差,九娘子会送她入宫吗?”
九娘看了看天色,点头应了声是,不知道他为何突然提起六娘。惜兰一身大理寺小吏装扮,带着七八个护卫牵了马过来。
张子厚拢在大袖中的手,出了一层油汗,他叹了口气:“我那女儿蕊珠,还是当年我在四川时收养的,都怪我不曾用心教导。她多有得罪令姊,还请九娘子转告一声,张某代她赔个不是,日后在宫中相见,还请离她远一些。”
九娘一愣,这话里的意思似乎大有深意,她侧头看了张子厚一眼,翻身上马。一行人也往梁门方向慢慢去了。
张子厚看着赵栩在晨光中的背影,笑道:“对了殿下,臣听说当年在孟氏女学的时候,年仅七岁的这位九娘子,凭借一手捶丸绝技压倒了蔡氏女学。不知道九娘子和燕王殿下比起来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