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气渐渐散去,空气中流淌着瓜果成熟的甜馥的气味。
夏去秋来。
皇帝在江南停留的时间已足够久,所有的事情都已处理好,京城里镇守的重臣都在急件上询问皇帝何时回京,郑衍终于命令结束南巡,不日启程。
他特意下令官员不必相送,回到了越州行宫。
这段时日,路家起初还不断有人去越州行宫请宫人传话,甚至汝阳侯夫人邓氏还进去见了几个贵眷一面,后来便没有再来过了。
这日,暮色醺黄。
明天便是船队返程的日子,行宫内上上下下都在忙碌,不会再改。
皇帝在宫殿内独自下棋,突然伸手将棋盘推到一旁,站了起来。
他向外走去,抬手制止要跟出来的内监。
一路上他脚下生风,制止了要跟上来的各处侍卫宫人,骑上马就要骑出行宫的大门,他拔剑冷冷地回头,道:“都退下。”
高墙之后,程冶率着两个亲卫,原打算悄悄跟在皇帝身后,见状,面面相觑,虽不敢让皇帝独自出去,但皇帝如此态度,程冶点点头,招手示意身后的禁卫都退下了。他自己则打算半个时辰后出发去路家别院和路府这两个地方看看皇帝有无去过。
夕阳疾速西沉,郑衍骑在马上,耳边风声猎猎。他中途停下问路过,在金乌彻底落下之前进了路家别院。
和两个月初来时相比,路家别院冷清了不少。街前门口摆放的鲜花盆景,珠帘旌旗都已经撤走,就连守门的都变少了,见到他大吃一惊,回身通报的时候一下摔在地上,连忙爬起来继续引路。
郑衍还记得路,不一会儿就静静地走到了他身前。
他推开路漪容的卧房门,扫视一圈,问道:“人呢?”
睡莲正独自坐在一张矮几上绣花,跪下给皇帝行礼,答道:“回陛下的话,皇后她出门了。”
郑衍坐下,示意她起来。
他绷着一张脸,不知道在想什么。
睡莲悄悄朝露了个头的小婢女摆摆手,示意不必告诉已经歇下的乔夫人。
沉默片刻,郑衍问:“她这段时日在做什么?”
“回陛下的话,皇后她这些时日在制香,偶尔也会出门采买新鲜的花卉和香药。”
“制香?”
“皇后从小就喜欢制香。她每日早起就去庭院里接新鲜露水,用过早膳后练字一炷香的时辰,陪夫人一道练五禽戏,而后在房里根据香谱制香。午膳过后,陪着家中亲人一道说话绣绣花,不到一更就歇下了。皇后时而骑马出门,还自己写了个香方。”
郑衍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冷哼。
路漪容过的倒是悠闲。
他再度扫了一圈屋内,屏风已经换成了一架十二扇美人图檀木大屏风,窗纱也从浅粉色换成了水绿,书案上摆着几本书,还有一本正摊开着。
“她去了何处?”
“回陛下的话,皇后去东潭山了。”
郑衍这时感到了一点不对劲,眼前此婢是她形影不离的人,是她口中亲如姐妹的人,怎会她没跟着去?
“去做什么?”
睡莲道:“皇后在香谱上看到一种叫做覆蓬的香草,据说东潭山上有,下午独自骑马去找了,今夜应是宿在山屋里了。”
“独自?”
“皇后说她已经过了很长一段时日出行都有众多人簇拥随侍的日子,这段时日她经常独自骑马出门。”
郑衍闭了闭眼。
又是一阵沉默。
霍然间,他站了起来,大步走了出去。
第70章
郑衍出了路家别院,漫无目的行了一段,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在往城郊骑去。但他根本不知东潭山在何处,勒马停下问了两回路才明晰确切方向。
他脸色沉凝。
善心的过路人不单单给他指明了方向,还同他说了些东潭山的事。
数十年前,东潭山上曾有一座香火旺盛的庙,前去进香游玩的人不计其数,连带着山脚下人烟兴旺。后来有一年春天据传山中花开得季节不对十分妖异,庙宇倒了,附近的人都跑了。这几年虽陆陆续续有人去游玩,但去的少之又少,附近也无人居住,只山里还有从前留下的几间屋舍。
她的胆子怎如此大,一个人跑到荒山野岭中?
路家的长辈,难道都不管她吗?
如此古怪的地方,她怎能独自过夜?
夜幕低垂,暝暝暗暗。
郑衍凭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意气出门时何曾想到会来到城外的山上,他不曾携带火烛,更是没带任何下属。幸而这山不算高,因曾繁华热闹,内里辟了好几条供人马通行的道路。
朦胧夜色中,树叶纷纷擦过郑衍的脸。他骑马穿越了半山,突然天边一记闷雷炸响,白茫茫一片照亮半边天空,他皱了皱眉,看清了雷电下的一幢
木屋。
以他的眼光,这木屋并不坚实。
郑衍下马牵住,脚步一顿,才大步向前走去。木屋里静悄悄的,倏然间传出灯烛爆开的哔剥声,他将马栓在漪容骑来的那匹旁,迟疑了片刻走到窗边。
漪容坐在一张书案后,拿起几瓶装着紫红色汁液的水晶瓶在鼻下分别轻嗅,动作说不出的好看。放下后,她提笔在纸上记录。
停笔后,她发了片刻的呆。
她放下笔,伏在案上,脸贴在自己的一条手臂上,另一只手伸出手指弹眼前的水晶瓶。
他只看得清她的小半张侧脸,但他看得出她在笑,是怡然自得的笑。
手指仍在一下又一下弹着水晶瓶,惹得内里的汁液微微晃荡。
真是......无聊。
他评价道,脚却像是生了根一样停在原地。
在他叫她在路家等着旨意的日子,她每天都是这么度过的吗?
好生自在。
郑衍的目光移开些许,打量屋内。这无人的山屋定是被她征用霸占了,里面摆了些他熟悉的小物件,比如一道精巧的紫檀木小桌屏,水绿色的软枕,小小的金鸭香炉,正燃着袅袅香烟。
他的心,顿时又酸又软。
郑衍转身往后退了两步,正要向栓马的地方走去,霍然间想到适才的电闪雷鸣。
必须要将她带下山。
他走到门前,抬手欲敲,门倏然开了。
漪容是听到声响开门,一只手停在门上,一只手背在身后,攥着把尖利的匕首。
见到来人熟悉的面容,她背后绷着的手不由松懈。
心里泛起一股果然如此的感觉,说不出是安心还是厌烦。
四目交错,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夜风越来越猛烈,吹得漪容散落在耳边的鬓发拂过她的鼻尖。她转身回去,将匕首仔细收好,若无其事地继续拨弄水晶瓶。
郑衍浑身一僵,而后大步跟了进去,阖上门。
烛光氤氲出一方朦胧的小天地。
原本就小的屋内多了一个叫人忽视不得的人后,叫漪容一下觉得狭窄逼仄,连眼前的光亮都被他遮挡住了大半。
她将几只瓶都摆好。
屋外夜风呼啸,拍打着窗棂。
漪容倏然出声道:“旨意是要您亲自来传?”
他站在门边,漆黑的眼珠幽幽地凝望她,半晌,不答反问道:“你怎一个人住在这里?”
“不劳您操心。”
“那这是什么?”
郑衍走近,越过她坐着的身子从她身侧拿出她收好的匕首,摆在她面前,问她。
他俯身,这下,是彻底将灯烛的光亮遮挡住了。
她抬眼看向皇帝,昏暗中,看到他面上微蹙的两道剑眉和紧抿的唇。
呼呼风声中,不知怎的,二人的呼吸声也变得明显清晰起来。
“不劳您操心。”
她收回了目光,重复道。
一张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她心里暗道倒霉。她今日出来时还是晴空万里,在山里转了整整一日都没寻到书上描述的香草,双腿却是疲软不堪,人也晕乎乎的。
到了夜里电闪雷鸣的,也不知道会不会有大雨。但若有,她也无任何法子应对老天。
偏偏皇帝还来了。
漪容揉揉额头,懒得再去分辨他的神色,只觉得他一动不动好生奇怪。
既然来了,怎的不说话?
漪容想到旧事,但她没闻到任何酒味
她也懒得去琢磨皇帝眼下在想什么。
他不说,漪容倒是有几句话想和他说,开口道:“陛下,家中长辈原想求见您,求您准许我之后留在越州,既然您来了,不妨......”
她的话语泠泠如珠玉,郑衍似是骤然回神,拉起她肃容道:“别说了,你立刻和我下山!”
漪容蹙眉,她强压下怒气,用力抽回自己的手,手指重重擦过他粗粝的掌心。
“陛下,我不会和您回去的。从前是我顾虑太多,不敢真和您拼个你死我活,只想着逃跑。后来,是我没任何办法了,再后来,我都觉得我自己下贱,竟然真对你有了一丝情意和心软。你说的很对,我这样的人确实不值得你尊重。但我现在不想了,什么都不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