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香今日是不可能跟着她出去了,其他两个大宫女不论是哪个,都很难支开。
她起身去看望行香,看到她脸上的指印已变成可怖的青紫,低声道:“多谢你护着我,是我连累了你。”
行香笑道:“您千万别这么想,奴婢也是因祸得福了,陛下和您都赏了奴婢的。”
她勉强笑了笑,让行香将如何对皇帝回话的说一遍。行香昨日虽然察觉到她行径的古怪,但哪里能想到那片树林旁有道暗门,皇帝的态度也很寻常,她老老实实将问话过程说了一遍。
听完,漪容松了一口气,皇帝并没有起疑。
也许他会不高兴她隐瞒他和大表姐冲突的事。
但这都不重要了,今日他不在宫中,是她逃跑的最好时机。
漪容心神不定地坐了片刻,回去后就想提出出去走走,转念一想用了午膳再说,吃饱了才有力气走路。
她又让睡莲悄悄给她们换了双方便行路的鞋。
用了午膳,漪容开口道:“我要出去走走。”
朱槿丹榴今早得了一道特殊的命令,眼下一时不知该如何自然应对,朱槿迟疑片刻问:“可是要奴婢跟着您出去?”
漪容摆摆手笑道:“不必了。”
除了睡莲,照例还有四个小宫女簇拥着她,给她殷勤打伞摇扇。
漪容依着昨日大差不差的法子,一一成功打发。她额头背上都已经出了一层细密的汗水,和睡莲相视一笑。
快了。
很快她就可以结束这如被困在噩梦的日子。
睡莲突然停住了脚步,担忧道:“姑娘,若是夫人不愿意走,咱们真的就不管她了吗?”
“不会的,”漪容鼻子一酸,“这世上除了你,也只有娘会心疼我,她一定会跟着我走的。”
但要让体弱母亲跟着自己折腾回老家,漪容闭了闭眼,将泪水逼回去,继续向前走去。
崔澄说,打开暗门的机关在苦楝树林最外边一棵树往西走二十步左右,墙上有一个很小的褐色标记,用力敲三下就可以了。
漪容确认好了树木,金乌炎热,汗水滴到眼里,漪容一把擦去,和睡莲仔细寻找起来。
她贴着墙根找了许久,都没有看到褐色标记。
他说的是什么纹样来着?
漪容拼命回想,但崔澄只说了是一块很小的标记。
她不死心,既然崔澄可以从暗门进来,她怎会找不到呢?她重新走回树林旁,一步一步在墙上寻找起来。
漪容热得掏出手帕擦了一次又一次的汗水,心里愈发焦躁。
这里再偏僻,也迟早会有巡逻的武卫和宫人来的。
在不远处寻找的睡莲亦是无功而返,朝漪容摇了摇头道:“姑娘,奴婢根本找不到标记。”
她摇头时,余光里突然注意到一丝不对劲,向前看去,腿脚一软,滑坐在地,扯了扯漪容的裙摆。
“姑娘,姑娘!”
漪容不解地回过头,霎时,浑身僵硬。
手指不受控制般颤抖。
有风吹过,汗湿的衣衫紧紧黏在她背上,潮湿滑腻。
不远处的一棵树下,皇帝束着紫金冠,身着玄色武袍,抱臂,唇角挂着一抹冷冷笑意。
第28章
日光晃眼,隔着四五十步的距离,漪容却将郑衍脸上的嘲弄看得清清楚楚。
她的唇舌喉咙都无比焦渴,嘴唇嗫嚅几下,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他早就知道了。
所以她今日出来得格外顺利。
这念头如海潮重重拍在漪容心上。
事情坏到这地步,她反而冷静下来,和他对望。
郑衍冷冷地看了她片刻,摆手,不一会儿就有轿辇来,他没看漪容一眼,兀自坐了上去。几个宫女走到漪容面前,牢牢锁住她两条手臂拉着她往前走,强行扶她也上了轿辇。
她一坐下,便警惕地看向皇帝。
他坐在她对面,闭目养神,一滴细小的汗珠从他鬓角滑落,转眼就不见了。
漪容头晕目眩,想问他是如何知道的,转而又觉得问了还有什么意义呢?
迟疑许久,漪容道:“陛下——”
“闭嘴,”郑衍霍然间睁开双目,气势如猛兽,声音却是极轻,“朕现在不想听你说一个字。”
她嘴唇颤抖,不再开口。
耳边偶尔传来鸟虫的咕哝声,轿辇下宫人衣料窸窸窣窣的摩擦声.....
.而轿上一片死寂,空气仿佛凝结成了实质,令漪容难以喘息。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即使有人路过,也看不到帝王轿辇上都坐了谁。
许久,她被人搀扶下去,看着被两个宫人架着的睡莲,漪容连忙扑过去将她从宫人手里拉过来。
“睡莲!”
睡莲反握住漪容的手,二人战战兢兢互相搀扶,跟着引路的宫人在一片沉默中被带回了寝殿,她们出发的地方。
皇帝立在窗前,头也不回地命令道:“将这贱婢拖出去扑杀。”
漪容一愣,待命的宫人来扳她握着睡莲的手,她回过神,尖声喊道:“不要!陛下,求您不要杀她!”
她跌跌撞撞上前跪到皇帝脚边。
“陛下,我求您放过她!她劝说过我的,她劝说我不要走!”漪容语无伦次,扯住皇帝衣袍一角。
皇帝终于瞥她一眼。
“你的意思是她劝过你,而你执意要走?”他俯身捏住她的下颌,轻声质问。
漪容泪珠滚滚:“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陛下,求您开恩,睡莲是我乳娘的女儿,和我一道长大,就和我亲姐姐一般,求您放过她......”
她叩首,听到脚步声立即回头一看,睡莲被人捂着嘴带下去,行香在人群里朝她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漪容泪珠一滴滴落在冷硬地砖上。
皇帝从窗前走开,指了一张矮凳道:“坐。”
她慢慢站了起来,坐下,抬眼看向皇帝:“陛下,求您放过她吧!都是我的错。”
郑衍冷笑几声,道:“好!”
话说完,空空荡荡的殿内登时陷入了沉寂。
漪容静静淌着眼泪,开口道:“陛下,您昨日就知道了我是去做什么的对不对?您为什么不戳穿我,为什么还要让我今日再走一趟?”
“那你为何要走?”他反问,“昨日只要你肯说你出去做了什么,即使你只说乔氏欺负你的事,朕都不会计较。”
她沉默片刻,道:“只要您想知道的事,总能知道的。这桩事上,我要多谢陛下。”
话音落地,殿内又陷入一片阒静。
皇帝冷不丁道:“你是何打算?从行宫回到京城把你母亲接上,然后回越州?还是往别的地方跑?”
漪容没有答话。
她出了不少汗,鬓发丝丝缕缕贴在脸上,发髻有些歪斜,看起来很是狼狈,也更惹人怜爱。
皇帝心头火起,斥道:“无知蠢妇!你这模样打扮还想回京城,不出五里就遭歹人了!”
漪容咬牙道:“我几年前就坐船从越州到了京城。”
“你那时身边有仆婢,有家丁,有船夫。”皇帝冷冷提醒。
她无言以对,要在他面前证明自己有本事回到京城吗?
真可笑。
皇帝定定地看着她,要她一个答话。
她晒得脸蛋酡红,一张水津津的脸上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
许久,漪容压不住心中疑惑,问:“陛下是怎么知道的?”
难道那暗门实则并不是一个秘密吗?
皇帝讥讽一笑:“你有日问朕有何烦心事,朕知道行宫竟然有此隐患多年,岂能不忧?”
他看着漪容沮丧失落交织的脸,冷冷补充一句:“若不是你前夫不慎,此门也不会被朕查到。”
漪容胡乱地点点头,道:“陛下既然觉得我又无知又蠢,何必要带人把我抓回来?”
“你蠢?”皇帝怒极反笑,“你骗了朕,蠢在何处?”
漪容一怔,随即想到了皇帝在说什么。
她呵呵笑了两声:“这不就是陛下您想要的吗?我自荐枕.席时您不高兴吗,怎么反而成了我骗您?”
皇帝压着火气,道:“你说朕对你很好,那你有何不知足定要从行宫逃走?”
整整两日,顶着午后的烈阳穿过大半个行宫,去她和崔澄都知道的暗门。
见她不答话,他向前倾了倾身子,抬起她的下颌,迫使她撞入他的眼眸中,粗粝指腹在漪容柔嫩肌肤上划过。
“说话。”
漪容不由浑身一颤,被迫直视皇帝漆黑眼眸,不由苦笑。
她漠然道:“陛下要我说什么呢?说我这些时日活得有多痛苦,有多少次认真掂量过自裁,自毁容貌?然后呢,说了之后祈求您的垂爱,再赏赐我过尽情享用华服珠宝呼奴唤婢的富贵日子?”
“这就是您对我的好,我并不稀罕。”她淡淡道。
“你明明可以告诉我的,”漪容颤声道,“你让我高高兴兴走出去,在你的预料中走出去,再被你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