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斯存忽然凑近,盯着柯霓的眼睛看看, 像用视线抚了一下她的眼睑:“是干的, 还行。”
柯霓吸气转身, 头也不回地上车了。
景斯存的父亲的身体没有想象中好,亲眼所见的情况果然令何挚开始紧张了。
离开景斯存家后, 何挚一路都在问——
“宋哥,景叔叔以后还能走路吗?”
“宋哥,景叔叔还能认识我们吗?”
“宋哥, 景叔叔身体这样,景哥怎么办啊?”
“宋哥,景哥还能继续录节目吗?”
正在开车的宋弋头疼地说:“阿挚啊,别念了别念了,你宋哥不是伏羲也不是姜子牙,没有预测未来的能力哈。”
何挚难过地擦了擦鼻涕:“柯霓姐,景哥是不是已经不打算继续和我们录节目了才不让你们告诉我......”
柯霓心里也是一团乱麻,又不得不在何挚面前扮冷静:“现在当务之急是叔叔的身体,景斯存现在一定在和医生商量后续治疗方案,而且节目组还没通知下次录制的时间,也许下次录制的时候叔叔已经康复了。”
何挚果然跟着镇定下来:“对啊!”
柯霓继续说:“上次录节目我说请你喝咖啡还没请呢,我知道一家很不错的咖啡店,能吃到好吃的brunch,要不要跟我去?”
宋弋马上说:“听者有份啊。”
柯霓笑了笑,把手机调好导航递给宋弋:“那就麻烦你先去接星期二再开到这个地址吧,今天我请客。”
柯霓是为了安抚何挚的焦虑。
宋弋从倒车镜里感激地看了柯霓一眼。
何挚一眼不眨地盯着柯霓看。
柯霓问:“怎么了,不想去?”
何挚说:“想去,现在就算回宋哥家也看不进项目,不如和你们一起聊聊天。”
顿了顿,何挚才说,“柯霓姐,你刚才,和景哥好像啊。”
柯霓怔住。
宋弋趁机自吹自擂兼说教:“我们成年人都是这样成熟稳重的,你啊,还得学啊,得学~”
何挚把擦眼泪和擦鼻涕的纸都放进买汉堡时留下的纸袋里,问柯霓:“柯霓姐,我刚才是不是不应该在景哥家哭啊,我那样做会不会让景哥心里更难受?晚点我给景哥发信息道歉吧。”
柯霓说:“别乱想,他不会怪你。”
车子驶入老旧的居民区里,柯霓已经能看到站在窗台上的星期二了。
她想:
真正该道歉的人是她才对。
刚才景斯存的插科打诨差点骗过柯霓,冷静下来后,愧疚和歉意延迟而来,汹涌地侵袭着她的心神。
“我终于知道上帝给你关了哪扇窗了。”
“上帝让你聪明、幸运、优秀,让你有最舒适的生活。
“连猫都喜欢你!”
“但也让你自大,自负,自以为是......”
上帝已经给景斯存关掉太多扇窗了。
像恶劣的玩笑。
赋予景斯存展翅高飞的翅膀,又用亲情牵绊住他的每一根翎羽。
柯霓想:
自以为是的人也是她吧。
她应该和景斯存道歉的。
-
景斯存到杂货店时是晚上七点多。出租车停在窄巷口,景斯存扫码付过钱,道谢,站在熟悉的地点。
黄昏,暮霭沉沉,光影斑驳。
杂货店门口的猫咪啊,人啊,桌啊,椅啊,都浸在橘黄的残光里。
老伯们刚结束一盘棋,在各家催促吃饭的呼喊声里聊着天散去;
送饮料的电动三轮车停在杂货店门口,熟悉的送货员正一箱箱卸饮料;
电线上落着五只麻雀,七嘴八舌,叽叽喳喳,像不知道在吵些什么的五个宋弋。
邻居家阿姨推开窗户,看见景斯存:“小景回来了啊。”
景斯存抬眸笑笑:“阿姨好。”
“来家里吃饭吗?炖了鱼呢。”
“不了,谢谢阿姨。”
走到杂货店这几步路上遇见许多熟人,景斯存一路不停地打招呼。
他帮送货员卸了几箱饮料,搬进杂货店。
送货员很感激,愉快地笑:“账单还是发你微信上啊!”
景斯存略颔首:“好,慢走。”
送货员开着电动三轮车离开,杂货店门口安静下来。
景斯存走进收银台,给鱼缸里的小金鱼撒了鱼饲料。
其实景斯存应该在家里陪着母亲一起照看父亲和奶奶的,但母亲执意不允许。
景斯存明白母亲是什么意思。
母亲不想看见他被家人的病情困住。母亲那双眼睛里总是充满疲惫的哀伤——我的孩子不能再这样。
景斯存有一些无奈。
老景和老太太睡着,他出来待一会儿倒是没什么大问题。
哪怕什么他都不做,只是出门转转再回去,母亲心里就会好受许多。
在其他人眼里,景斯存有过无数个锋芒毕露的高光时刻。
小学时参加知识竞答节目获得亚军;
初中时参加记忆脑力节目获得冠军;
高中时拿到全国数学竞赛的一等奖。
节目组邀请的国外名校的著名教授、导演、特约嘉宾......
很多人都对景斯存青睐有加。
他们还来景斯存家里做客呢。
景斯存风光无限,是邻居们口中的“别人家的孩子”。
但实际上呢?
小升初的假期景斯存的爷爷出车祸,严重到差点撒手人寰。
幸好有节目里认识的医学院教授愿意帮忙,教授联系了顶流医院救治,景斯存的爷爷才算捡回一条命。
后续的医疗费用很高,景斯存的家人为此有些发愁。
所以景斯存才会在初中时报名参加了那档电视节目。
为了夺冠,给家人一些希望。
也是为了拿到奖金补贴家用。
奖金拿到了,景斯存的奶奶又生病了。
当时国外名校的教授正强烈推荐景斯存去国外读书,年迈的老教授在景斯存初中时就提前为景斯存设计了一条可以更好深造的路线。
教授带着翻译坐在景斯存家里,安抚景斯存的父母。
他们说景斯存未来可期。
也说,一切都会好起来。
景斯存的父亲一直患有糖尿病,并在景斯存初三那年查出尿毒症。
再后来又加上脑梗等突发疾病,父亲丧失了劳动能力,母亲也不得不辞去工作,在家里照顾父亲和奶奶。
景斯存决定放弃出国留学的机会,又不想让母亲陷入自责和失望的情绪。
他考进少年班。
他和节目里认识的学长一起创业,帮忙设计奥数课程教案。
他考了理工大学,和大学室友一起开发益智类游戏小程序。
他还没毕业就已经赚到令人羡慕的存款金额。
景斯存靠在椅子里看着收银台后面的墙壁,墙壁上贴着饮料海报、家庭合影、刊登了他的照片的剪报。
还有一块比其他地方更白的地方,只剩下双面胶的胶痕。
那里以前贴着海岛的照片——夏威夷海岛。
景斯存从杂志上剪下来的。
那时候景斯存的爷爷还在,奶奶还记得景斯存的所有成绩,爸爸还能开车,妈妈也有时间看书看电影。
全家人一起坐在电视机前,看关于夏威夷海岛的介绍。
景斯存的奶奶说:“哎呦,这地方可真美。”
景斯存懒洋洋地靠着抱枕和星期二:“等以后我带你们去。”
奶奶故意气爷爷:“臭老头子也去啊?”
爷爷挠挠后脑勺:“都去都去,等我孙子赚大钱我们都去。”
那时候景斯存一身傲骨,真就像柯霓所说的,认为全世界唾手可得。
景斯存伸手抚摸那块墙,胶痕已经干涸发硬,海岛也成了遥不可及的梦。
老太太连怎么上楼梯都不记得了。
至于老景......
给老景买的车,他都没开过几次。
景斯存现在还在考虑关于肾性脑病的后续治疗方案,潜在风险、副作用、老景的身体情况能不能承受住......
天色暗沉沉地弥散,窄巷里的路灯次第点亮,景斯存靠在椅子里摘掉鸭舌帽,不自觉地把视线落点放在对面某扇闭合的玻璃窗上。
街对面的居民楼里有人在喊:“老孙呐,别看电视了,过来吃饭喽。”
是到吃饭的时间了。
景斯存感到有些饿,但他有些......
懒得吃。
偶尔景斯存也会有像这样感到疲惫的时候,杂货店算是一个能喘息的地方吧。
景斯存把鸭舌帽遮在脸上,闭了会儿眼睛,忽然听见星期二精力充沛且愉悦的叫声。
景斯存拿掉鸭舌帽。
星期二只从门框旁边露出半颗脑袋,正贱兮兮地用嘴筒子拱熟睡的三花小猫,它当然不是自己过来的,身上的牵引绳紧紧绷成一条直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