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苏木疑惑,却的确不知他所说何话:“你刚说什么了。”
“……”
“没什么,睡觉——”
隔着屏风,二人皆携衣入睡,背对着对方,谁也没说话。
二人似乎早已习惯如此。
之前,苏木还曾和顾长宁商量自己搬回东厢房,但他却由着眼伤背伤的缘由拒绝了她,更重要的理由是演戏也要演好。
后来,苏木不提这件事了,只是让东厢房的东西先不撤,她偶尔也要回去。
所以这几日,白天二人治病,晚上二人便是一句话也不说,隔着屏风犹如身出两地。若不是耳边能传来对方的呼吸声,苏木几乎以为自己是谁在东厢房的塌上。
以往她都睡的很实,可今晚她却翻来覆去。想起今日对话,苏木总隐隐想起顾长宁那未说完之语。
她想来讨厌有人说话只说一半,想起幼年她常去茶馆听书,一听说书先生说下回分解,她直接要原地升天。
而顾长宁刚刚那欲言又止的话,亦然如此。
想罢,她还是决定问一问。
“顾长宁?”
她声音很小,像是怕吵到别人,又怕吵不到他。
从薄被中嗫喏而出的声音,带着些柔和的意味,所以传在顾长宁耳朵里,没来由的让他心头一滞。
他调整呼吸,试图让人听起来觉得自己已沉沉入睡般。
“顾长宁?”
见人没反应,苏木这声倒是更小了一般。
她不由地小声:“你这睡着的倒是快,我却睡不着了。”
本以为无人回应,苏木捏了捏自己的被褥,听着外头雨声试图入睡,却料屏风后忽然传来了平缓底醇的声音。
“因何睡不着。”
苏木背后一僵,随即翻身,看向屏风后投射出来的床榻,有些没好气,“没睡怎么不答应”
可顾长宁并未答她,她只好接着刚才他的问题回答,“因你的话。”
“何话?”
顾长宁回想,似乎没觉得那句话如此意味悠长,能叫一向睡的实的人辗转难眠。
“你未说完的话。”
这话一出,顾长宁不知心底是如何感觉,他只感受到一股热意好像冒出了头。他刚才在她出神时的话,也只是想说:他不急,只是担心边关之事,担心一些没来由的东西。
只是这话现下说来,好像不太合适。
可是她会因为他未说完的话而辗转。这是什么感觉,他说不清,可却能让他眉头舒展。
他也侧过身,看着屏风:“没什么话。”
“但眼下,我倒的确有一句话要问你。”
“你说。”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你可知是何意思。”
苏木没想到他说了一句诗,一时蹙眉去认真回想,甚至还比着嘴型重复了一遍。
“前半句倒像是一种自我蒙蔽,把假的当作真的,真的变成了假的。”
“后半句呢?”
苏木眉蹙地更紧了,说实话这后半句多少有点绕,她没听明白,更别说想明白。
“你能……再重复一遍吗?”
可顾长宁却没再重复,他自顾自地解释:“无为有处有还无是指,把没有的当作有的,有的好像也变得没有了。通过装糊涂来保护自己,不把自己的内心完全的暴露。”
“所以人不能被江花水月所欺,还应抽丝剥茧,方见事物本真。”
顾长宁脑中混着眼前的黑暗,似乎坠入无间之中,把没有的当作有的,把假的当作真的,不停的欺瞒自己的,似乎就是自己。
不管是避世之举,还是当下想要留住一个人的私心。
不管怎么说,听起来都有些可笑。
他好像,对苏木不是单纯的喜欢,只是在身旁无人时,希望寻着一处温热庇护,希望有人能够懂他,知他。
苏木每次说的话并不好听,但似乎有时候又能说到他心中去。
她说,逃避是解决不了问题的。所以他要自己的眼睛清明,他要重新站在世人之前,一步步抽丝剥茧……
苏木哪知道她心中的百转千回,她只觉得莫名其妙,好端端的还不如不问,这一问倒戳中了她的痛楚,她没学识。
幼年她喜欢看些杂书,所以对待幼学之教并不在意,长大些后要为了生存,为了报仇而不断锤炼自身,渐渐也失去了机会。
苏木闷“哦”了一身,随即翻身又背对着他。
“你不高兴了?”
收回思绪,顾长宁似乎听到了她那声“哦”的郁闷。
他这一问,苏木更郁闷了,偏他还听出又问她。
“没有不高兴。”
“顾长宁,你读过很多书?”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这样问,但却没忍住,还是问了。
毕竟幼年在上京时天天和谢辞桉鬼混,很少听闻侯府公子之事。
“不多。”
“可你写的一手好字。应当读过很多吧。”
她想起顾长宁书桌前的字迹,铿锵有力自带镫骨。那种字迹,好似一下便能燃起她想习字之心,比起父亲的字,这种似乎更让她欢喜。
“我虽不知,但也听说过上京双英,你不用自谦。”
“你呢?”
顾长宁不应,反问。
苏木将双手伸出被褥,只觉温暖被冷觉一下子击破,却又觉得凉爽,好似她接下来要说的话一般。
她不想窘迫,于是满不在乎:“和你的话一样,不多。”
这一声,顾长宁却笑了。
苏木更恼了:“有什么好笑的。”
“苏木。”
“干嘛。”
“明日扬风凌风不在,我胳膊伤未好,你可否帮我执笔写信?”
“……”
“我字如狗刨,怕是帮不了你,你另寻他人吧。”
“那你想要自己的字好看吗?”
“……”
想要自己的字好看吗,这些年来,除了父亲瞪着眼对她说过,好像无人再问她了。
想吗,当然想。
父亲是御史台清官,母亲是江南官窑女,二人字迹不同却各有韵味,甚至父亲的字迹为名士所求,幼时她曾临摹,却一点不像。
“苏木”
“干嘛!”
她不明白顾长宁一直叫她名字干嘛,每回都打断她的思绪,她很是烦躁,语气也不好。
“你需要的话,我可以教你。”
什么叫做你需要的话我教你,显得我很弱一样,苏木刚想驳回,塌上之人却再次出声。
“你治我眼睛,又耽搁了你很多,这次,算我的弥补。”
“谁需要你教,还有……谁需要你的弥补。”
“那算了。”
“什么叫算了?”
“你不是说不需要吗?”
“要弥补就弥补,废话那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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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可苏木似乎忘记了, 顾长宁是个眼盲之人,他教她习字, 如何教?只不过是将自己的笔帖拿出来,让她临摹。
他拿出来足足有五指厚,看起封乃是幼年常居父亲书架的大型韵书《集韵》,此书收集字颇多,用于查字,押韵或者作诗。
苏木为了方便,将书案置于庭中海棠之下, 海棠花阴遮住刺眼的阳光, 又光线充足, 抬眼可见风景, 也不显得那么枯燥。
只是,这练字好像不比练武, 她手握住笔习字时, 那笔锋似不听使唤,竖中写的歪歪扭扭, 一撇一捺似蚯蚓, 没多久苏木便苦不堪言的揉了揉胳膊, 再看舒舒服服躺在身后太师椅上的顾长宁,她便更不平衡了。
但多少她也是习武之人,有耐力在身上, 愣是不服输也不愿教人看不起,所以在案前足足写了两个时辰,直至传膳。
许是知道她练字累了一般,今日膳食比平常更加丰盛,苏木不由抬头感激般地看向张叔, 张叔投以慈祥微笑。
苏木想着顾长宁的伤以及眼睛,仔细着将辛辣菜品置于自己这边,又将清蒸类淡盐淡辣之物推至他跟前。
自二人成婚以来,他们时常处于一桌吃饭,下人们也早就见怪不怪,心底好像也没有将她看作一个侧室,而是看成了自家公子明媒正娶的侯府夫人。
想起膳房的药,苏木吞下最后一口八宝鸭肉,看向林叔:“林叔,把郎君的药端来吧。”
苏木早就习惯顾长宁食欲淡薄,见他动筷不多,便想着在此把药喝了,她也好继续去练练字。
见林叔走远,苏木又看向对桌之人。
素锦遮眼,这便愈发不能看清楚他神色。
刚见他一入院中就躺着不动,睡的香甜她也不好问,现下才问他:“你给我一沓《集韵》,多少有些枯燥,你是不是临摹过什么诗词歌赋,或是民间轶事小说,拿给我呗。”
顾长宁放下筷:“习字本是修身养性,抄一笔便记住一理,轶事等风趣书籍,不利习字,未曾习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