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字,练的还好吗?”
苏木无心交谈,挂念着宫中秘阁,因此回答的敷衍:“一般。”
想起这几日她似乎一刻不离书案,颇有一副不罢休的执着,虽不知为何,却还是安慰道:“练字急不得,倘若我眼好了,我可仔细教你。”
苏木没仔细听,随口答道:“好啊。”
对面之人勾唇,苏木却未发觉,只瞧着帘外烟雨,有些发愁。
今日街巷不似上次热闹,许是烟雨蒙眼,出门之人少了许多,就连一向热闹的东街,小贩小铺开张的都少。
虽少了些烟火气,但远方山峦的雾气随细雨飘泊,好像也别有一番风味。
“今年的雨水好像格外的多。”
马上要至五月,这般雨水要是在蔺州,只怕又会有些滑坡涝沥之险。
身后人点头:“是如此。”
再然后,二人都没再说话。
苏木垂帘阖目,似有困意,靠着窗框,和着湿泥草香而歇。
宫城巍峨,重重城阙层叠,入宫要经午门,再至承天门。
一路上,朱漆宫城高耸其上,瓦顶覆其琉璃,在烟雨中呈现出莹莹透亮,宫道两侧寂静,只余马蹄与车轮声交错回响。
车至宫门,顾长宁被随侍搀扶着下车,立于车旁。
苏木掀帘时瞧见那递向她的莹白指骨,犹豫片刻,随即搭上。指节骤然收紧,给予她冰冷的手心无限的温热。
苏木小心牵着顾长宁,随引者而进,步入丹墀。檐角悬挂着的金铃随风而动,叮当作响,二人一路由内侍所领,穿过东华门、承乾门,再至皇城正中。
太极殿前,丹墀三层,白玉为阶,金柱擎檐,殿宇恢弘。朱漆大门立于前,门钉如星嵌入,飞龙雾天显巍,昂首欲飞。
因着方便,苏木自步行便独自撑伞立于二人头顶,另一只手还得仔细顾着身侧之人,未免有些束手束脚,因此走的也是格外慢了些。
现下收了伞交给内侍,她方两手共扶,与顾长宁一步一步踏阶。
“一会儿跟着我。”
身侧之人只缓缓递出几字,淡然无波。
二人共进殿中,顾长宁先松开了手,俯身行叩,苏木还未来得及看见帘后之人,便学着他的样子,同步跪拜。
“臣顾长宁,夫人苏氏,参见陛下,叩谢圣恩。”
额头触地后,二人身影在大殿金砖上连连伏下。黄纱后的殿前御案之上,皇帝身着冕服,端坐自如,威严肃穆之感环绕整个大殿。
苏木不敢抬首,她规规矩矩和身旁之人将额抵在叠交双手之上,静听圣言。
未听得皇帝发话,却是步履平稳的脚步声离得愈来愈近,苏木感受到手肘处的衣衫摩擦,顾长宁被人扶起。
“平身。”
声音浑厚清朗,却带有毋庸置疑的威严。
“谢陛下。”
“你也起来吧。”
在顾长宁开口之际,皇帝也同步说话,两句相撞,苏木知那句“你也起来吧”是对她,于是起身。
她还不敢随意打量眼前之人,只是垂首间瞧见金砖之上那双明黄色的龙靴,金线萦绕,祥龙绣其袍角,随动作浮动。
皇帝凝神二人,随即笑道:“顾卿莫要拘束,来,坐。”
他似乎毫无架子,扶起顾长宁便往殿下桌案而去,苏木则被引着向对面而去。
这时,苏木才细细打量起这太极殿。这殿宇并不如传说中那般昏暗,可谓十足的亮堂,金碧辉煌,纱帘在玉阶之上,隔开了王座与下。
殿中两岸列着如同芍药怒放的舞女,身姿纤细,发髻高耸,其衣如蝉丝,衣摆柔垂。
“接着舞。”
皇帝往帘后去,坐下后高言:“顾卿多年身侧无人,眼下朕见你有佳人在侧,我心甚慰。赐黄金百两,绢帛千两,以贺婚配。”
他这话说的和睦自在,若不是仔细回想,差点忘记前些日子将顾长宁打的半死的人是他。
苏木盯着顾长宁,见他拱手以礼自然随之。
“臣得陛下厚爱,甚感荣幸,谢陛下隆恩。”
“欸——伯沅莫要客气拘束,今日朕十足高兴,便自由自在的,无碍,莫要再谢来谢去的。”
“你我便共饮一杯,如何!”
说罢,帘后之人举杯而示,顾长宁身侧内侍也忙给他倒上,递到顾长宁的手里。
按理说,他背伤还在将养阶段,眼疾也在疗程之中,这酒是百害而无一利的,但迫于皇权在上,顾长宁自然是不敢拒之,至少苏木是这样以为的。
却不料,顾长宁竟将那酒杯拂去,再次拱手:“陛下,近日阴雨连绵,臣偶感风寒,不甚酒力,咳咳咳,还望陛下体恤。”
未料顾长宁竟然如此直白拒绝,苏木不解,心下也有些不安。
他就如此直白给拒绝了?而且还是其余的借口。
难道?他不想让皇帝知道自己治眼之事?
苏木下意识地睨向帘后之人,也不知刚好是从哪里吹来的风,竟将纱帘吹开半寸,皇帝的神色,她可谓是看的真真切切。
先是半分滞楞,随即和煦如常,可唇下却是未动半分,不知是将怒意克制于下,还是真的无所谓。
只怕皇帝会以为是自己上次赐予杖刑之事,惹得顾长宁生了嫌隙。
但无论怎么说,如今君臣,顾长宁刚才的做法似乎……真的不太好。
苏木是怕那皇帝一个不悦将二人撵出去了,那她计划岂不是泡汤了。
瞧见气氛愈加不对劲,苏木连忙端起酒杯:“陛下,长宁近日的确邪风入体,昨儿夜里更是高烧不退,大夫言近日得好生休养,切忌辛辣,然妾胜酒,不敢拂却陛下隆恩,感谢之余唯有自罚三杯。”
说罢未待上头那位说话,苏木猛灌一杯。内侍不敢磨蹭,见杯底已空,随即又倒上了一杯。
苏木连灌三杯,只觉这酒不似一般醇酒回甘,除了苦就是辣除了辣就是苦,虽喉间如火烧,面上却不敢懈怠半分,乖巧垂首。
“哈哈哈哈哈哈”
台上人笑得爽朗:“伯沅,你这新妇倒是个嗜酒之人,朕还没答应,她便已灌下三杯,本是好意,倒显得朕有咄咄之意了。”
“……”
“陛下……”
顾长宁正欲说些什么,却被台上之人打断:“无妨,朕没生气,瞧见你身侧也有护你之人,朕倒是觉得这婚没白赐。”
“苏木,朕还记得你,有你陪在伯沅身侧,朕心甚慰。”
苏木应答后皇帝再次对着顾长宁:“你既喝不了酒,那便尝尝近日宫中新到的一批蒙顶山茶,此茶浅绿油润,香气沁人心脾,味醇甘香,朕特意留着与你同喝的。”
苏木坐下,看向对面,殿中舞姬衣袖翻飞,纤肢飞舞几番,将她挡了个严实。
但说实话,在蔺州呆久了,习惯了直来直往,她很是讨厌京中皇帝贵族那一套,总是语中有意,话意不明。
就如同现在,若是苏木不知二人是幼时好友抑或是现在的情敌,倒真察觉不到皇帝语中那几分恰到好处的意韵。
许是顾长宁喝下了,只见他道:“确是好茶。”
二人一来一回,已说下许多话,因着苏木之前挡酒之举,每次皇帝要喝酒相祝,亦或是聊到兴头之上,皆是苏木举杯。
她的酒力自然是好,但也抵不住接二连三的灌酒,何况这酒也不知是何名品,又辣又冲,使得苏木头渐昏沉。
她不能误事,又喝下一杯后开始琢磨如何离开这里。
宫人再次为她斟酒,苏木假借酒力起身,接酒时手腕翻转,只听“哐当”一声,酒杯连带着酒壶砸入案中,酒汁淋沥一地,透白反光却引得一片狼藉。
那宫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神色惶恐,身姿颤抖:“夫人恕罪,夫人恕罪……”
苏木瞧见自己衣衫被淋了个结实,未有不满,眼底甚至还染上窃喜,这是这抹喜色很快被她遮掩。
“怎么了?”
歌舞暂停,皇帝身侧的内侍往这边看来,随即回应:“回陛下,是一宫人打翻了苏夫人的酒,苏夫人衣衫尽湿。”
帘后之人嗓音平缓,却带着让人惧之之意:“我太极殿何时进过新的宫人?”
那内侍忙道:“回陛下,近日太极殿未进新人,都是……”
“既如此,拖下去,杖毙。”
苏木骇然,她本想借此绕开宴会,趁换衣时去向秘阁,却显然未料到打翻一个酒桌会如此严重。
地下宫人抖得更加厉害,嘴里不停求饶,语声啜泣,几近哽咽:“求陛下,求陛下……奴婢不是有意的……奴婢……”
苏木起身跪地:“求陛下开恩。”
台上之人似乎饶有意味:“哦——苏夫人不生气?”
“回陛下,妾无恼意,说来,这宫人并无不妥之处,乃是妾不胜酒力无意打翻,还望陛下开恩。”
“但侍奉不力,手力不稳,那也是她的过错。”皇帝叹下一口气:“罢了,既然苏夫人替你求情,你便下去领罚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