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到听水阁时,隐隐有古琴声从阁楼中传出,琴声与水声相和,清冽悠远、琤琮有致。
“她今天倒是有兴致,还拨弄上古琴了,”小侯爷笑着对太子道,“你别说,琴棋书画,她最拿得出手的就是这古琴。”
太子低眉浅笑,一向锋利的眸色都浸了秋日的柔光,手指摩挲着腰间玉佩,这弹得是《良宵引》。
当年教她弹奏此曲,她畏难,总是寻各种理由跟他耍赖,直到他说,往后她有所求时,但凡她弹起此曲,他定然不拒。
很快,她就学会了,只是这么多年,她从不曾弹起此曲。
看来今日,是有所求。
两人一道进了阁楼,沿盘旋而上的雕花楼梯行至二层,一架丝绸绘花鸟的屏风后,隐约可见临湖窗边设着一张紫檀琴桌,纱幔轻扬,一袭淡粉广绣的身影端坐于琴前,指尖轻挑慢捻,琴音伴着风过檐角的铃声、湖水翻滚声,颇有意趣。
“你今日倒是好兴致!”小侯爷摇着扇子走了进去。
琴声骤歇,云棠抬头看了过去,目光掠过小侯爷,落到了后边的太子身上。
不似之前那般抗拒、回避的眸光,她笑着起身行礼,“太子哥哥。”
许久未听她如此唤自己,太子的视线落在她白净光洁的面容上,像是在审视、琢磨,这一声“太子哥哥”之中藏着何等猫腻。
云棠并不在意他作何反应,让侍女将果品糕点端了上来。
“华姐姐传信给我,说明日想邀我一同游湖,又送了我最喜欢的乳酥,说是中书令夫人亲手做的。”
“明日|你同我一道去吗?”
他沉默不语,只是走去窗边,瞧着湖中的几片残荷枯叶,面色沉沉。
他想去,但是最好不去。
既然反抗不了家中,索性不要再去招惹,否则又惹得华儿伤心一场,他就真不是个人了。
“天光晴好,惠风和畅,”她亦行到窗边,深深吸了一口气,秋日暖阳带着微凉的空气沁入肺腑,带起一阵酥麻的爽意,“莫要辜负好时光啊。”
她见小侯爷依旧犹豫,转身笑着问:“太子哥哥,小侯爷心喜中书令家大小姐,你能不能当回君子,成人之美?”
她靠着窗柩,暖暖的阳光落在她纯净笑颜上,声音清甜,话语俏皮,李蹊简直要被这样的她所蛊惑。
眼眸中没有畏惧、伤心,而是盛满了欢愉、雀跃,细究之下,甚至还有几分希望。
希望?
李蹊宽袖下的手指不自觉地蜷了蜷,她从何而来的希望?
清润的眼底泛上几分暗沉之色,云棠今日形容犹如脱缰野马般,让他沉醉的同时,感受到了几分无明的恐慌。
但他只是迎着她的眸光,指了指那架古琴,道:“这就是你今日谈《良宵引》的原因?”
云棠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许久不弹,技艺生疏地很。
今早收到华姐姐的信,临时抱佛脚练了几趟,但还是弹得坑坑巴巴。
太子爷靠坐在圈椅里,理了理衣袖,“小侯爷怎么想?”
若廷告顺利,他欲利用崔钟林拉沈用晦下水,虽不知崔钟林拿着什么把柄威胁着中书令,但想来不是件小事。
届时中书令不一定保得住官职,那么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派系争斗也不复存在,这一桩婚事也不是不能许。
只是那时沈栩华的身份,不见得能与陆氏相匹配。
云棠推了推小侯爷,睁大了眼睛示意“你快说啊,他都开口了!”
小侯爷看着太子爷,面色亲和,眉眼带笑。
若有太子支持,父亲和大哥定然不会再反对,可太子爷当真愿意?
云棠又推了他一把,这磨磨唧唧的,成不成的先求了再说,不成再想别的法子嘛。
小侯爷双手握拳,秉着一鼓气行至太子跟前,撩起衣摆跪下,双手触地,“臣陆思明爱慕沈家长女沈栩华,望殿下成全!”
太子爷俯身将人扶起来,“孤允了。”
“当真?!”小侯爷神情一亮,眼中更是激动地泛起一层泪花。
“孤一言九鼎。”
云棠歪着头,眼底跃动的笑意漫成涟漪,嘴角翘得老高像是衔着蜜糖,这是她在京城记挂的最后一件事,如今能够圆满,当真是最好的临别礼物。
今早的那封信,华姐姐用两人小时候常用的密语传递了消息给她。
此次相会,有性命之忧,有人欲将你除之后快。
初看信时,恐惧、悲伤、愤怒,手抖地拿不住那张薄薄的纸,但最后冷静下来,反而是解脱地畅快之感。
想要杀她的人,无非是母妃或者皇后娘娘。
自从那日她剑走偏锋去求皇后娘娘给太子送美人开始,就知道或许有一天,皇后会为了太子对自己出手。
所以她一直极度与太子避嫌,就是怕皇后生了杀心。
但此番,估计还是母妃居多。
虎视眈眈的日子她早就过腻了,不破不立,不如借此机会,假死脱身而去。
她已与华姐姐相约京湖泛舟,京湖广而深,湖中有残荷做遮挡,她曾在江南多年,水性很好,只要穿上金丝软甲,届时刺杀之时,可佯装跌入湖中,或可求得自由的一线生机。
但若没有这个好命数,也比日日缩在昭和殿担惊受怕要好。
三人一道出了阁楼,云棠踏着轻快的步伐,走在前面,双手背在身后,手里的扇子一上一下晃动着。
太子安安静静地走在她身后,看着那把晃动的扇子,眸若深潭,这不对劲。
回到东宫的太子,招来暗卫细细详查昭和殿近日往来,看着事无巨细的记档,其中一条引起了他的注意。
淮王与中书令入蓬莱殿一个时辰有余,二人出殿时,淮王面色愤愤。
“近日蓬莱殿有何异样?”太子眉头深锁、语声寒凉。
“蓬莱殿一切正常,今日贵妃娘娘还与皇后娘娘一道赏菊食蟹,”他想了想,又道,“有一处不同以往,站在贵妃娘娘身边伺候的不是方嬷嬷,换了个年轻的侍女,听闻是方嬷嬷昨晚得了急病。”
太子执笔在宣纸上写下各人的名字,暗红朱砂写就的一个个名字宛如淌着血液般,泛着诡异又可怖的光泽。
他思索着在沈贵妃的名字上打了个叉,连带着划去沈用晦。
“去查,看是得了什么病,若还没死,暗中提来见本宫。”
“是。”
云棠连着两个晚上都没有睡好,清晨兰香为其梳妆时,篦子轻轻往下一梳,竟一连掉下七八根青丝。
“奴婢该死!”兰香惊慌失措,跪在一侧。
“起来。”她俯身捡起一根长发,“不是你的错,是我。”
是我以为自己足够坚定、不惧,但到头来真到了这一日,还是忧虑、惊慌,畏惧地夜不安寝。
她将那青丝一圈一圈地缠绕在自己的食指上,慢慢收紧,指尖传来刀割般的痛感。
“用过早膳后,摆驾去东宫。”
“公主不是与小侯爷相约,他来昭和殿与您一道出宫吗?”兰香问道。
昨日是这样说的。
但今日她又有些不舍,既然是最后一面,应当去好好道别。
要谢一谢这些年的照拂,也谢一谢他曾经给过自己的兄妹之情。
第34章
云棠在昭和殿用过早膳后,以给华姐姐赠礼为由,让兰香取来库房册子,而后支开所有宫人,自个儿去了库房,将多年前太子所赠的那件金丝软甲寻了出来。
悄悄穿戴后,坐着软轿去了东宫。
一路上,她撩起轿帘一角,安安静静地看着困了自己六年的宫城。
即便曾经经历过许多不堪,但临到分离时刻,好似那些被迫承受过的痛苦、冷漠、压抑,又都可以释怀了。
很难分辨这是时过境迁的坦然自在,还是好了伤疤忘了痛的自我安慰。
但对于太子哥哥,倘若多年后再想起他,心中深藏的大约还是感激。
抛开别的不谈,这些年若没有他,她没有机会活到离开的这一刻。
思及此处,离别情绪之下,她微微红了眼眶。
等会儿见到人,万不能失态,毕竟他心眼多,稍微一点蛛丝马迹就会引起他的怀疑。
但到了东宫,太子并不在,宫人回禀是去皇后宫里请安去了。
这个时辰请安?
云棠抬头瞧了瞧快日上中天的光景,心中疑惑但也无可奈何,或许是两人的缘分已尽。
她俯身抱起扒拉着她衣裙的小白犬,摸了摸它脑门上的软毛。
“你要乖一点,活得久一点,多陪陪他。”
小白犬圆滚滚的眼睛,泛着天真雀跃的光,在她怀里四脚并用地拱。
云棠躲开它跃跃欲试的牙口,亲了亲它的脑门。
“走吧。”她对小侯爷道。
小侯爷只觉这人今日有些不寻常,但又没琢磨出因由。
云棠转身欲出伏波堂,小白犬却好似通人性,四只爪子死死抓着地,嘴里咬着她的裙摆,不肯让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