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知明已至耄耋之年,须发皆白,但身子骨一向健朗,又精于饮食保养,走起路来倒比那个不成器的徒弟还要稳健、轻快些。
他落座榻边,伸出两指搭在云棠的手腕上,闭眼探脉。
太子垂候一侧,见他睁眼,收回手,连忙伸手搀扶,姿态十分谦卑。
“雷院判,如何。”
两人行至外间,挥退旁人后,他瞧着殿下面若寒霜,心中不免胆怯了一瞬。
几番斟酌后,道:“回殿下,公主脉细虚浮,偶有断裂之感,此脉象少见,老臣只在一本前朝古书上见过,那毒药名唤再生。”
“虽名曰再生,可人是肉骨凡胎,又如何再生,不过饮鸩止渴罢了。待公主彻底醒来,从前种种皆尽忘,寿数亦有限。”
“有限是多久。”太子压眉沉目。
雷院判摸了摸长须,“各人体质不同,若好生保养,六载可望。”
太子抬袖,躬身作揖,“云棠性命皆系于院判,请院判好生调理她的身体,孤在此先行谢过。”
雷院判连连躬身,不敢受此礼、此话。
“殿下这是折煞老臣了,臣必当竭尽全力。”
“云棠何时能醒。”太子朝内殿的方向望去。
“待老臣开下方子,不出三日,定然能醒。”
太子拍了下雷院判的肩膀,以示鼓励,且面色柔和,颇为亲近和蔼的模样。
与方才的玉面罗刹,判若两人。
远远候在殿外的方太医伸长了脖子,盼着等着师父出来,好容易瞧见老头出来,他麻利地上前接过医箱。
“师父,这公主到底是个什么章程?”
雷知明老当益壮,一掌拍在他的后脑门上,“不该打听的别打听!”
说完摇摇头,长吁一口气,看着旁边都快当人外爷的徒弟,心里愁得发苦。
不成器啊。
“我们做太医的,第一要务是能度贵人心思,其次才是医术精纯,太子是未来帝王,他心思深沉、手段非常,差事若办不好,顷刻间就是脑袋搬家。”
“以你的医术、你的脑子,往后这东宫,不要再来,这里的富贵你攀不上。”
这是亲师徒间才会说的话,虽然难听了些,但话糙理不糙。
原以为他已经平安致仕,不成想还有此一劫,又看了眼旁边不成器的徒弟,大力锤了他一下。
“哦哦,我晓得了,晓得了。”方太医连忙边走边作揖,但又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心,说道,“师父,听闻太子对这明华公主十分看重,为此还与陛下起了龃龉,我看着不像兄妹之情,哪有兄妹这么亲密的。”
这三日里,他时常瞧见太子亲手为其拭汗、擦手、喂药。
夜间公主偶会醒来,太子更是直接宿在一侧,衣不解带地日夜照料。
若这算是兄妹之情,那他与夫人算什么?
雷知明恨不得捂住他的嘴,抑或捂住自己的耳朵,天家之事是他们这等人能够揣测的?
他有几个脑袋等着砍呢?
又重重地锤向他的后脑勺,直将人锤地踉跄向前,险些摔倒。
“啊!!师父!!”
雷知明将药箱从他肩上夺了回来,掷地有声。
“滚!!!”
太子与雷知明聊过后,便回了寝殿。
云棠已经吃过药,面色虽依旧青白,但不再浑身发颤地冒虚汗,可见此人确有几分医术在身。
他于榻边落座,修长指尖轻轻拂过她鬓边碎发,又将她的手握在掌心、轻轻摩挲,不时送到唇边亲吻,落下几个极轻的吻。
如此静谧的夜晚,云棠安安静静地躺着,不会奋力挣脱他的手,亦不会说他不想听的话,更不会将他赶出寝殿,李蹊像是得了趣般,怎么看都看不够,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的琼鼻。
或许是指尖用力稍重,榻上人蛾眉微蹙,他心疼地立刻松手,又忙不迭倾身去亲了亲鼻尖。
他能感受到她微弱但温热的气息,还带着几分清苦的药香。
“等你醒来,就不再是明华公主,我们也不是兄妹。”
“我们从头来过。”
得知云棠病情缓解,陆思明火急火燎地赶到伏波堂,谁知在寝殿的落地罩外,竟听到了这话。
观其极尽痴迷的模样,他几乎就要确定,此事是他对云棠求而不得下的疯狂之举。
太子疯了。
陆思明的脑海里缓缓升起这四个字。
床榻边的太子察觉到声响,转头朝落地罩处望去,冷冷的眉眼对上陆思明那双惊疑不定的眸子。
“何事。”口吻中带着几分被打扰的不满。
第38章
小侯爷心中惊慌,他从未见过太子这副形容。
状如山中低吼的猛虎,爪子锋利、眸光狠辣,好似下一秒就会扑上来撕咬他的血肉。
不过转瞬,太子收敛了眸光,嘴角微微弯起,周遭紧绷的氛围都软了下来。
而小侯爷整个人僵在落地罩外,双手贴在大腿边,站成个笔直的模样,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真真是进退维谷。
“怎么不过来。”
小侯爷闻言,肩背一抖,迈着僵硬的步伐,挪了过来。
他只站在床榻稍远的地方,便止步不再上前。
从他的视野里,云棠的脸被软烟罗的帷帐挡着,只能瞧见一点白而细的脖子。
目光落到旁边坐着的太子身上,他的脑海里倏地闪过猛虎张开血盆大口,锋利尖锐的虎牙缓缓扎进那脖颈的画面。
滚烫的鲜血喷涌而出,他仓皇想去接住那被咬断的脖颈,却被猛虎凶狠的眼神震慑在原地。
“哑巴了?”太子见他跟根棍儿一样杵着,瞥了他一眼。
小侯爷醒过神来,一手心的汗。
真吓人。
看向太子温和带笑的脸,怎能将他与吃人的猛虎联系到一块,就算他是猛虎,吃遍天下人,也不会去吃云棠。
但他心中对那毒药的疑虑未解,想要问,却又犹豫,最后只能顾左右而言他。
“听说雷院判来过了,他怎么说。”小侯爷道。
太子将她的手放进衾被中,又轻柔地掖了掖被角,起身朝人使了眼色,带人至外间说话。
“雷院判神医妙手,再吃两天药就会醒了。”
“当真?!”小侯爷心中欣喜。
太子心中早有计较,云棠醒后,便是另一方天地。
从前种种束缚均已烟消云散,两人若想从头再来,与她亲近的几位故人,需先敲打好。
“嗯,过几日你带沈栩华一起进宫,一道见见她。”
“好!”
华儿在侯府日日不安,一则为沈府倾覆,二则也为云棠,她早就想进宫来瞧云棠,只是碍于尴尬的身份和太子,一直不得行。
太子轻眨了下眼睫,又道:“从前的事她都忘记了,你们在她面前半个字也不要提。”
小侯爷这次答应地不似方才爽利。
以他与云棠的关系,定然是要将这一切都告诉她的,不能教她活成个糊涂鬼。
往后,她想过什么样的日子,在哪儿过日子,都应当由她自己决定。
太子擅于揣度人心,像陆思明这种实心棒槌,在他跟前就像没穿衣服般,一眼就能看穿。
“你与沈栩华的请婚奏折,我已经递上去了,你哥不到月余就要到京,如若顺利,年底便可成婚。”
太子瞧着天边的那一弯下弦月,清冷月华如轻纱般拢着这寂寞宫城里的亭台楼阁、飞檐斗拱,也落进他清润的眼眸之中,从前他不爱观月,如今却觉得颇有几分意趣。
待云棠醒来,两人或可月下寻梅,或可对饮成欢,亦或只是月下相拥,都是人间美事。
他兴致颇高地拍了拍小侯爷的肩膀,“如今成婚最重要,其他你不用操心。”
“知道了。”
小侯爷没有观月的兴致,反而有些垂头丧气。
他就算再纨绔,再不通晓人情世故,也听明白了太子的言下之意。
华儿如今是罪臣之女,爹不会同意这婚事,但如今婚事顺利,是因为有太子在给他撑腰。
他若是在云棠那儿说了不该说的,自己这婚事大概就要平地起波澜。
他转头往寝殿方向望了望,夜深了,连廊的琉璃灯均已熄灭,一片黑蒙蒙中只有寝殿窗边的几盏纱灯,散发着微弱的光。
次日,太子如往昔般上朝,这些年他担着监国的担子,陛下鲜少在朝会上露面,面上好似只在太初殿里求仙问道,但朝上的风吹草动,他皆了如指掌。
太子如今羽翼渐丰,崔钟林倒下后,他将下江南的周世达调了回来,任户部尚书。
周世达在江南遇袭,险些丢掉性命,但好在总算把崔氏罪证送入京城,也算幸不辱命。
而中书令一职,仍旧授给了陛下属意的官员。
太子与陛下打了二十多年的交道,何时该进,何时该退,这分寸他一向拿捏地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