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被太子看到,总不能说她也不知道是何缘由。
但有些奇怪,他似乎心情不佳,只是吩咐侍女好生照料,并未追问下去。
这让她松了一口气。
小侯爷与沈栩华坐车架出宫,随后还跟着一辆宫里的马车。
两人刚进侯府,那马车里的内侍也走了下来。
幽幽的纱灯之下,陆府正殿的前坪,沈栩华当晚被杖责五十板子,下肢一片猩红,痛不能言。
小侯爷被绑在一侧恨不能替华儿受刑,太子令旨里却命其亲眼瞧着行刑,其用心阴狠,令人胆寒。
当晚,沈栩华发烧高热,浑身发抖冷汗涔涔,万幸太子并非封了侯府,留了一线生机出门寻医。
小侯爷半抱着人,心中阵痛,“进宫前我们不是商量定了,不会多说一言,你到底说了什么,触怒至此啊?”
沈栩华面色苍白,秀美的五官因为疼痛而拧着,“她是我妹妹,怎么可以我身穿凤冠霞帔,却留她在那虎狼窝里,太子心机深沉、手段毒辣,这样的人不会有真心,如今的云棠却对他毫无防备,今日我若袖手旁观,难道要等到她被吃得骨头都不剩的时候才后悔吗。”
一旦想起太子当时的回答,心中就不寒而栗。
原本以为太子对云棠尚存几分真心,到头来却发现他是一个只想掠夺、占有的冷酷君王。
云棠于他而言不过只是从前未曾得到的一个物件儿,如今没了反抗之力,落到他手里只能任他揉捏。
小侯爷见她如此情急,只能缓缓安慰道:“从前云棠总说,事缓则圆,你不要急,等一等或许有转机。”
陆侯府血雨腥风,点滴未传到东宫,伏波堂依旧是一片祥和、宁静。
云棠一个人用过午膳后,站在门边看了一会儿,太子今日下了早朝后,又和朝臣们在书房议政,平日里他再忙都会与她一道用午膳,今日想必是遇到难事了。
她转头吩咐唤水,装几碟子点心一块带去书房。
如今寄人篱下,不论是出于真心还是面子活,这表面工夫总要做一做。
两人一道走过垂花长廊,转过月洞门,迎面是一大片的海棠花圃,她站着看了会儿,又绕去大理石插屏后的鱼池。
倚在栏边瞧了一会儿橙色、黄色的胖金鱼,又从唤水的食盒里拿了一块糕点,掰着喂了一会儿鱼,抬头瞧了瞧日头,才打着团扇徐徐往书房行去。
唤水在她身边伺候了个把月,觉得这姑娘有些奇怪,但要说哪一点奇怪,又说不上来。
她好像对太子十分情深,但又事事不放在心上,譬如此刻,说要给太子送茶点,却又在半路流连。
两人走到与书房相连的耳室时,早有机灵的小内侍通报了徐内侍,徐内侍请人在耳室等一等,他去通报殿下。
云棠刚抬手要将人唤住,她只是来送个糕点,放下就走了。
但徐内侍人虽有些年纪,腿脚却十分灵敏,她话都还没说,他就已经打着帘子出去了。
书房内太子坐于书案后,身上的大红色朝服未换,头上戴着远游冠,面庞棱角分明,眉弓低低压着,君王垂目、面色不愉。
两边各坐着两位大员,左边是一把年纪的徐阁老和年轻有为的陆明,右侧是户部与工部尚书。
今儿谈的是江北赈灾与防洪的具体事宜。
徐阁老被赶鸭子上架,出钱又出力,生怕一个闪失不得善终,因而总是战战兢兢,起身回话时频频擦汗。
余下三人虽不似阁老畏惧,均面容紧绷,不敢掉以轻心。
徐内侍琢磨了下,殿下一向不喜谈论政事时被旁人打扰,但耳室里坐着的那位,算不算是旁人呢?
他脚步无声地走到太子身侧,还未开口,就被殿下冷横了一眼。
他心中一紧,犹是抖着胆子把话说了出来,“殿下,姑娘来了。”
太子眉间略略一挑,眸色依旧沉沉地看向在座的四位大员,目光最后落在陆明身上,他朝徐内侍摆了摆手。
徐内侍立刻回了后堂,吩咐宫人搬了一架六扇花鸟丝绸屏风,呈环状围住整张书案,又让了煮了果茶,洗了些新鲜的枇杷、樱桃,一碟碟如流水般端了进来。
殿下的书案上单独收拾了一小块地方,旁边又放了把圈椅。
四位大员的案上各都放了果品糕点,四人正襟危坐、面面相觑。
殿下方才还阴云密布,一副他们若拿不出个称心章程,就要活活折磨死他们的模样。
这是变天了?
还是殿下没了耐心,打算彻底结果了他们?
云棠被徐内侍引着进了书房,在太子身旁落座,她瞧着屏风后的几个模糊身影,不解地看向殿下。
你们商议你们的,我坐这作甚?
太子看了眼那黄澄澄的枇杷,云棠揣摩着他的意思,拿了一只。
枇杷皮软而薄,她小心地将枇杷皮一层一层剥下来,露出来白嫩水润的果肉,而后将这圆滚滚的果肉放在缠丝纹青花小瓷盘里,轻轻推到殿下手边。
太子食指上戴着青玉戒指,她瞧着好看,就伸手点了点那戒指,提醒殿下可以吃了。
李蹊以为她喜欢这戒指,脱下来递给她把玩,自个儿端起那剥好的枇杷,瞧了又瞧,颇为满意。
“这枇杷甚好,列位议政到此定然口干舌燥,吃个枇杷解解渴先罢。”太子言道。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风都往那屏风后多出来的模糊身影打,又赶忙拿起枇杷品鉴,夸奖奉承的话说了一箩筐。
直夸的那枇杷天上有地上无般。
云棠颇为惊讶,有这么好吃?
诱惑地她又给自己剥了一个,一尝不过尔尔。
这些当官的,嘴里是不是都没有实话?
官当得越大,话就越不可信。
但这里最大的官儿是太子爷,要是这样说的话,他的话就应当是鬼扯连篇?
她想到昨日见过的那两人,两人似乎总是欲言又止,话里话外似是在暗示她太子爷不可信。
想来确实有几分道理,但此刻的她并不愿意去想,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太子或许真的有事瞒着她,可她既想不起来从前如何,又不想让如今的日子陷入对过去的追溯当中。
她打算难得糊涂,糊弄着先把日子过起来。
手心的青玉戒指温润光滑,似还带着殿下的体温,她把戒指套在自己的食指上,大了一大圈,又戴到拇指上,亦不合适,也不好看。
无甚好玩,把戒指放回了殿下的手边,食指在案面轻轻点了下,无声的口型:还给你。
太子看到了,但是并不作声,只是抓住了她的手,放在膝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
云棠抬眸去看他,面容清冷,高高的眉弓沉着,垂眸看着书案上翻开的奏折,她的视线又下落到那大红朝服上两人交握的双手。
她不喜这样的亲密,想将手抽回来。
太子却是不肯,她挣了几挣,见他丝毫没有放手的意思,便也不挣扎了。
修养了这些时日,她的精神好了许多,但这会儿正是她平时午睡的时辰。
百无聊赖地听了会儿他们议政,喝了一会儿果茶,便倦意上头,不消一刻钟,睡眼朦胧,耳边声响渐行渐远。
陷入睡梦前还在想,贤惠懂事装过头只会苦了自己,下次让侍女送点心传达下心意,也就行了。
太子原本在批奏折,突然肩膀靠上来个毛茸茸的脑袋,手上一划,奏章上划出一道长长的朱砂墨迹。
低头看去,额前碎发虚虚拢着,白皙柔软的面颊贴着大红朝服,卷而密的眼睫在眼下氤出一片阴影,像是靠得不甚舒适般,另一只手又伸过来抱着他的腰。
太子浑身一僵,而后又慢慢放松下来,看着如斯睡颜,犹如柔软的羽毛轻轻拂过他的心口。
眉眼泛起暖意,抬手将人搂在怀中,一下一下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背,像是在哄人入睡。
政事议得差不多,剩下的也并不紧要,太子便将人都打发了。
徐阁老经这半日的盘问,老脸青白,虽已经入秋的天气,生生湿了一后背汗。
待他无声地退出书房,瞧着外头的天,缓缓飘着的云,长舒了一口气,犹如劫后余生。
“徐内侍,方才那屏风后的是谁?”阁老按捺不住,问道。
屏风虽模糊,但是依稀能看到两人相依的身影。
但殿下身边一向清净,并不曾听闻有宠妾,尤其是这种直入书房的宠妾。
若是能打听出来是谁,便也好行事了。
徐内侍笑笑,“列位大人还是莫打听,总之是位贵无可贵的贵人。”
想想又补了一句,“日后若是有机缘见到,奉劝大人们一句,莫抬头。”
徐阁老心中一惊,宫里的人个个眼睛都毒得很,这是在劝他别把主意打到那位身上。
但他如今水深火热,一颗脑袋就像系在殿下裤腰带上似的,总要多想点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