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他对母亲的了解,若母亲不想,二叔这高高的院墙留不住人。既母亲未走,定是自有安排,他决定暂时顺其自然,观察待之。若母亲安全无虞,心情愉快,他并不打算插手。
再者谢琅也不是古板无趣之人,非要逼迫妇人从一而终。他虽不懂何为情爱,但他懂落子无悔的道理。
转念思绪却个了个褶,这落子无悔的道理,他那装作温婉贤淑的好夫人却不懂。
谢琅勉强将这股莫名之感压了下去,又想回到适才的思路。
所以即便不愿与父亲共度余生,他也不会非要逼母亲回府。
父亲在边疆杳无音讯那些年是母亲如挺拔的大树一样为他们姐弟遮风挡雨,如同无所不能的母狮挡住那些明枪暗箭,将他们拉扯长大。可凡人怎会刀枪不入?
他知许多日夜母亲均背着他们与泪水相伴。
故而他愿成全母亲余生的平安喜乐,不管对方的身份如何石破天惊。
他爬到如今高位,便是为了让自己人不再受桎梏。
哪怕母亲要胡作非为,要冒天下之大不韪,他也要拼尽全力护上一护!
母亲还好好活在世上,他的心思定了,了却一份心事。
但一想到妻子存了离去的念头,他心头又起一阵痉挛,令他不由拢起眉心。
谢琅垂眸注释地上的碎瓷片良久,俯身一一拾起。一闪神,手被尖锐的瓷片割破。他盯着指腹上的血痕,诡异的,心头却舒畅不少。
将碎瓷片放到掌心,谢琅缓步朝书房走去。
进了书房唤来小厮,让其将其他碎片放到库房中,只留了那枚沾染他血迹捏在指间。
血色干涸映在瓷白上,仿佛雪中泣血的寒梅。
谢琅用手指来回摆弄,尖利处划过骨节留下条条白痕,他低眸睨着。须臾后忽然起身,将瓷片放置在桌角砚台旁边,离开书房径直去了正房。
小厮见大人离去,这才快步去了库房。
库房里的人见小厮手里的东西,见怪不怪地瞥一眼,直摇头,“咱家大人这念旧的性子何时能改?明明家财万贯,怎就这般舍不得。”
用过的,有感情,对他有意义的东西他都悄然留置着。
甚至幼时玩过的拨浪鼓,自侯夫人离世后,大人也从侯夫人的库房中取出好生存放在自己这头。
“何止是这些,就大人那马,也不与大人相称呐。”
大人如今的坐骑是一匹不过百两的老马,那马是侯夫人在大人七岁生辰那日买给他的。
大人出急务时用衙门最好的千里马,可舍不得用这匹老马。
那匹马好生在府中养着呢,只做上下衙用,大人说是平日也得带它放放风,不然便是马也会心情郁郁。大人得闲时会亲自给它喂料,未成婚时每逢休沐还会带它出去跑风。
谢琅大步流星回到正房。
时间估算得好,她们一行人已然离府。
嘉兰苑中只有下人在忙碌。
刚过垂花门,他蓦地停下脚步,环视周遭。
远处的小湖、水榭,岸边任风吹拂的细柳,挨着墙面曾荒芜的土地也被种上不知何名的花。甬道旁精致的鹅卵石铺就一条别有情致的小路,尽头的一株槐树,茂密的树冠下有一小小的木椅,一旁还摆着一个矮几。
他第一次走过嘉兰苑的每一处。
每一眼都是她的痕迹,在她未嫁来之前,嘉兰苑的院子里只有挺拔竹林,只是一座普通的院子。谢琅的目光漫过每一处,自她来后,这嘉兰苑倒是大为不同了。
他能想象到她像松鼠般一点点笨拙地将院子点缀成如今的模样。
如今这副,只瞧一眼便心里暖融融的模样。
眼底刚浮起一层淡淡的笑意,想到什么,笑容便瞬时消散,神情也逐渐凝重。
谢琅提步向正房走去,如刚刚一般立于门口环顾房内。
冷肃无趣的房间里现在被她的各色东西添得满满当当,如潇潇冬日里终于长出其他色彩。
成亲时她摆在窗边的铃兰花还依旧开着,圆桌上属于她的瓷杯又多上两件,铜炉吐出的袅袅青烟是她的味道,仿佛她就在这。
原来他身上是月麟香的木香,如今已掺上她的隐隐花草香。
他在她颇喜爱的玳瑁流彩梳妆台前停住,长指一勾拉出妆匣木屉。
取出锦盒,并未直接以盒换之,而是取出新做的药丸置于原本的盒内。
这是他遣人特地配置的药丸。
无碍身体。
避孕药丸换成补气血。
假死药丸换成了掺了安神药的补药。
至于最后一枚,他虽不知其用,也自顾自按自己的想法换了。
他在净房洗好出来,打开木柜拿干净衣袍时余光瞥见那团包的严密的衣团。
那是上回她遗落的话本子,他亲手包的。还是他上回塞的地方,看来近日她并未看过。
连话本子都不看了?
谢琅眼神淡漠,伸手轻轻拨弄着开衣料,那被封存许久的话本子终于又重见天日。
谢琅掀起衣袍,利落坐于八仙桌旁,命下人泡了壶好茶,如玉的骨节微动,翻开话本。
他过去从未等过她。
今日他便好生等上她一回。
-
嵩阳书院果真是如今首屈一指的书院,断断月余居然柳清滢养出了雷厉风行的性子。
自马车驶出侯府的巷子,柳清滢便问李嬷嬷,“嬷嬷我不懂这京中哪个医馆好,你可知?”
省得她要去哪,她们再以为她含了坏心。
李嬷嬷虽就坡下驴将小姐拉去医馆,却的确防着柳清滢。虽柳清滢并未做甚坏事,但她那阴险歹毒的母亲实在够人喝一壶!
听到柳清滢吐口子,李嬷嬷立时打蛇上棍,“那便去济世堂罢。”
济世堂便是柳清卿名下的医馆。
一行人便往济世堂去。
还未到医馆门口,便瞧见一群人乌泱乌泱跟群马蜂似的围在药馆门前,纷纷往前伸手,你争我抢,差点打起来。
柳清卿让马车停远些,撩起帘子往那边看。
不一会儿便有人垂头丧气从马车旁路过,抱怨声穿过车厢进到车里。
“药可真难抢,如今药方药方不得,药也抢不到,真是逼死人呢!”
“也不知怎了,哪哪都无药,这若病了有钱都没处医治!这条贱命啊,可怎么活啊……”
柳清卿一一记在心里。
马车中安静非常,一股沉重的沉默蔓延。
又等片刻,待小厮大喊着没药了将人群打发走后,柳清卿才下了车,柳清滢跟在姐姐身侧,左瞧瞧右瞧瞧。
进到医馆中,门口地上还散落着药材,小厮正蹲在地上小心翼翼一一捡起。
好巧今日唐掌柜不在,小厮听到脚步声以为又是来寻药的,正要苦着脸,抬头见是主家,立时起身,忙躬身请主家进来。
陆老大夫见是小姐来了,忙起身从桌后绕出来迎她,正要行礼,被小姐托住手臂。
“陆老,这是怎了?”
柳清卿朝刚刚人潮涌动的门口那瞥了一眼。
陆老大夫了然,哀叹口气,低声道:“近来京城流民众多,周遭患病的人也多,药材不够用啊。只能每日放些,唐掌柜就是出去找药商买药去啦。”
“京郊农田那样多,没人种草药吗?”
“头些年倒是有不少,这不是战事渐无,世道好了便又都种粮了,哪成想忽然有大灾呢。现种药材也来不及了。现在这漫天遍野的草药早被挖空了。”
柳清滢一听便知原是认识的医馆。
脑筋一转大概猜到这医馆是姐姐母亲给她留的嫁妆,之前却被她母亲攥在手里。
有点尴尬。
柳清滢摸摸鼻子便躲在后头不再言语,生怕遭了嫌再被赶走。
安静听姐姐与那仙风道骨的老大夫叙话,越听越心惊,原来拘在柳府那一亩三分地,她觉得这世上好过得很。可自去了书院,见的听的越来越多。
她原本以为外头的世道对百姓已很难,却没想过还会更难。
一时间神游天外,不知在想甚。
等好一会儿,恍过神余光瞥见老大夫已给姐姐把脉,这才小步挪上前。
就见那老大夫肃神闭眼,她们几个一声不敢出。
过了片刻听那老大夫带了喜意地叹道:“小姐这身体大好!除却还有些许寒凉,旁的全都好了。”
体内那难以言说的邪毒都尽了!
陆老大夫别提多高兴,但他见小姐并不知情,便也不言明,省得令人徒增烦恼。
如今这世道,被闲话逼死的妇人大有人在。这污人耳朵的事都过去了,何必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