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去的时候,他没有把房间门关上,反而左手施力,将其大敞。
走到床边,陈岩庭正要把体温计递给她,一伸手,这才发现,刚才送上来的是一个腋下温度计。
没办法,他只有把她叫醒,等她要量体温的时候,他赶紧别过身去。
十分钟后,曲柔把体温计递给他,陈岩庭一看,三十九度五。
看到这个数字,他心思一沉,并在心里把自己骂了千万次。
后来的细节,曲柔记不太清了,只依稀记得,有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走了进来,然后,她的手背传来了一阵扎针的轻微痛感。
再然后,便是她做的一个漫长的梦。
人们常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可她好想辩驳一句:为什么她日有不想思,夜仍有所梦。
曲柔也没想到,命运竟然会让她在最脆弱的时刻,梦到杨姗。
当年,杨姗走的很突然,她在一个农忙的夜晚离开了那个家,从此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她走后,曲柔的父亲大病一场,养好身体后就外出务了工,所以,曲柔从小是跟奶奶一起长大的。
在同村人眼里,曲柔奶奶是个极其不好惹的存在,她嗓门奇大,自私贪婪,并且毫不讲理,任何人看了她都会惧怕半分。
曲柔也不喜欢自己的奶奶,因为她总是大声吼她,哪怕她并没有做错什么事,除此之外,她还对她管得格外严,总是这不让做,那也不让做。
留长头发不让,穿裙子也不让,因此曲柔一直觉得小时候的自己,像个小男孩。
而且还是一个不被人爱的小男孩。
只在一种情况下,她奶奶才会像变了一个人那样,温柔地把她抱在怀里,给她唱歌,喂她喝药,哄她吃饭。
那就是她生病时。
她生病时,是那个老人少有的温情时刻。
那时的她,不会大声地吼她的大名“曲柔!”,而是温柔地唤她:“柔柔”。
梦里,曲柔看到奶奶把自己抱在怀里,一声声地在她耳边安抚:
“柔柔乖,柔柔好好喝药,喝完药病就能好,好了之后奶奶就给你做好吃的。”
“柔柔乖,柔柔烧快退下来,好不好?”
“柔柔乖啊,奶奶知道柔柔难受,睡一觉就好了,柔柔不哭。”
记忆里的声音,一声声,不绝于耳。
可曲柔清楚地知道,等到她病好,这个把她抱在怀里温声诱哄的老人,会瞬间翻脸不认人,把生病时说的话全部抛到脑后,重新变成一个令她讨厌的存在。
继续对她大声吼叫,对她严格要求,甚至对她破口大骂。
后来长大,曲柔才渐渐明白,原来,奶奶的泼辣与狠厉,都是为了保护她不被欺负的长大。
确实,那样偏远的农村,一个年迈老人,一个瘦弱孩童,没有任何可以依傍的资本,她不把自己包裹得满身刺,怎么可能护她到出头之日。
她大梦一场的时间,悬挂的两瓶液体也终于滴完。
确认她退烧后,医生先行离开,临走前叮嘱了句:“液体里有嗜睡成分,等会儿最好叫叫她,给她喝点药,如果有什么情况再给我打电话。”
陈岩庭诚恳道谢:“谢谢医生。”
说完,起身将医生亲自送到了门口。
折返时,想到刚才的叮嘱,陈岩庭屈膝在她床前半蹲了下来,轻轻叫了句:“曲柔。”
结果,话音刚落,他就看到,躺在床上的人不舒服地皱了皱眉,似乎在用行动表明她被打扰的不悦。
看她皱眉,陈岩庭心思瞬间就揪紧了,再开口时,声线轻的,好像怕再多一分都会是惊扰:“柔柔。”
本是试探一叫,结果,这次,话音刚落,他竟意外地看到,她紧蹙的眉头慢慢舒展了开来。
他不知道她梦境崎岖,只知道自己终于找到了通关的密钥,于是,俯身,不厌烦的,在她耳边轻轻呼唤:“柔柔,柔柔......”
一声又一声,终于将她唤醒。
察觉到她要睁眼,陈岩庭赶忙将自己眼底,那些紧张的关切都敛去,垂眸时,只留一盏温和的目光,与她温柔相撞。
曲柔于一片朦胧的光线中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
她此刻意识根本算不上清明,可她就是感觉,她一路走来的所有跌跌撞撞,所有踉踉跄跄,都被他的这措目光,托举得稳稳当当。
像是终于寻到了一个可以依靠的安全地带,她看着他的眼睛,轻轻“嗯”了一声,回应了他刚才的声声呼唤。
然后,闭上眼睛,凭着本能,弯起小拇指头,轻轻的——
勾起了她午后没有牵起的手。
【作者有话说】
【注:引号中的歌词来自《额尔古纳》】
第6章 “她的世界新解构”
她手长得很好看。
白白嫩嫩,指节纤长,指甲修剪得干净圆润,底部透着一抹淡淡的粉。
此刻,床头的夜光灯清浅的洒落,曲柔就是在这片温柔的光影里,毫无防备地把自己的手伸了出去。
不过,很快,她便敏锐地察觉到,摸到的这只手和记忆里的那只手,触感很不一样。
记忆里的那只手,瘦削、粗糙、皮肤松弛,满布长年劳作的岁月痕迹。
摸到的这只手,却宽厚、柔润、清瘦有劲,难掩正值当年的蓬勃意气。
两者一对比,没有任何相同,于是,很快,曲柔便收回了手。
然后,五指扣着自己的掌心,虚虚握成一个小拳头,放在了自己身侧。
整个过程,从伸出到收回,不过短短几秒钟。
所以,这是很蜻蜓点水的一个触碰。
再加上,她此刻深陷梦境,又尚未完全脱离病情,所以,善良的人就别再以“男女授受不亲”为由,对她追究。
他却偏要追究。
只因,他感觉自己的心,被这“点水的蜻蜓”,点得涟漪四起。
结果,蜻蜓说走就走,徒留他目送。
这不公平,很不公平。
他必须探个究竟。
于是,垂眸看了过去。
医生说得中肯,她确实是嗜睡,即使发生了这样的插曲,她也没有立刻醒来,而是再次睡了过去。
这个当下,静极了。
夜色在浓,时钟在走,她在沉睡,唯独他,心泛褶皱。
不过,陈岩庭看着她的睡颜,终究还是——
没舍得叫醒。
心想:算了,来日方长,以后,他有的是时间跟她慢慢“较量”。
于是,这一茬儿就这样翻了篇。
半个小时后,曲柔才在药效的作用下慢慢转醒。睁眼时看到坐在身边的这个男人,她微微一愣,带着轻轻的鼻音和一丝刚睡醒才有的喑哑,试探着叫了一声:“陈岩庭?”
他很快应了个“嗯”,然后,撑起身子问她:“怎么样?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没有,”曲柔摇摇头,从床上坐了起来,“抱歉啊,我耽误你时间了吧。”
“医生刚走,我也是刚跟朋友吃完饭上来,所以没耽误。”他不动声色地说谎。
幸好曲柔这会儿也没精力去探究他话的真假,听到这个回答只觉得心里卸下了一块大石头:“那就好。”
“饿不饿?”他柔声问道,说完看了眼时间,“不过这个点餐厅已经关门了,想吃什么,我帮你叫。”
“不用了,我自己来就行,你快回去休息吧。”
“我回去也休息不了。”
“为什么?”
“我也饿着呢。”
“嗯?”曲柔心想,你不是刚跟朋友吃过饭吗?
“商务饭局,能吃饱就怪了。”
曲柔听了,点点头表示理解,然后,主动邀约道:“那我们一起吃?”
听到这儿,陈岩庭脸上终于露出了一抹笑:“多谢曲律师赏脸。”
他这话说得寻常,但多多少少带了点儿逗人的意思,曲柔也不知道怎么的,耳朵一下就红了。
陈岩庭看着她泛红的耳尖,瞬间又自我反省:看来以后得收敛点儿,毕竟这姑娘不禁逗。
说好之后,陈岩庭便先行出去点餐,给她空间让她收拾整理。
等他走后,曲柔第一件事是去卫生间照镜子。
几个小时过去,口红已经掉的差不多了,但好在妆容还算完整。
曲柔对着镜子稍微整理了下,才出去和他碰面。
这餐吃得极简,考虑到她的身体状况,陈岩庭特意吩咐厨师做了两碗清汤面,清清淡淡的浇头,吃起来却别有一番滋味。
曲柔吃了几口,就感觉自己的精气神在慢慢恢复,也有精力去回想他们此行的目的。
曲柔这人从小就特别害怕给别人添麻烦,所以,她特别不想陈岩庭因为她生病而浪费了明天的大好时光,于是,主动开口问道:“明天......”说完,忽然想起现在已经过了零点,又改了口,“不对,今天你什么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