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歧打算等集霞庄规模再大些,就告知对方自己的身份。
但也不知怎得,沈沅珠一路愈发沉默。
直到看见站在谢家角门前的卫虎,谢歧才微微松了一口气。
“二少爷,二少奶奶。”
卫虎咧嘴一笑,憨憨挠头。
沈沅珠见状,知道卫虎这是有事要找谢歧,说了句天热,让他记得回茜香院喝解暑汤,又打赏了些瓜果钱,方悠悠离去。
看着她的背影,谢歧道:“先前归宁,我还当她思家心切,今日看着又不像这么一回事了。”
卫虎道:“爷,您先别管这些,小的找到给崔成报信的人了。”
“一日就找到了?”
卫虎点头:“是啊,就住在街尾的客栈呢。今儿上午,崔成还找了织机房的小学徒,给那人送谢礼呢。”
谢歧眉心紧锁,卫虎又道:“我眼看着那小学徒离开客栈,就拎了两瓶药酒去找他,说是先前小学徒忘了拿的,进屋后,我在客栈与那人聊了半日。”
“问出什么来了?”
卫虎道:“原是崔郁林拿了三百匹云锦,要去西洋国换舶来货,哪知他刚上船不久,就说心头惶惶的,半路跑了下来。
“因着手里有些云锦,他便连人带货跑到北边去了,想去边关互市倒卖货物,赚笔银子。
“哪里想他也是个点子背的,还没到北边就被马匪给抢了,人也被打个半死。
“好在半路遇见一支商队,这才捡回条命来。
“崔郁林被马匪洗劫一空,身上没半个大子儿,找了许久,才找到一个人愿意来苏州府,给他报信。”
卫虎啧啧两声:“也不知该说他胆子大,还是胆子小,他不敢跟一群人去西洋国,倒是敢单枪匹马去边关互市。
“不过也亏得他下了船,我听说太仓刘家内斗厉害,竟把手伸到船上去了。
“听闻新船下海没几日,就沉了,如今刘家一头官司,怕是整个家族都要折进去了。
“太仓怕是正热闹呢,但日后去西洋国的……”
卫虎滔滔不绝,嘀嘀咕咕絮叨着,谢歧却是眉心紧锁,将这乌龙摸得七八分清楚。
这当中,怕是没什么阴谋诡计。
唯有阴差阳错,天公不作美。
若崔郁林真打了什么主意,就不会大摇大摆地寻人回来给崔成报信。
不找谢序川,多半是实在没脸。
三百匹云锦,绝非谢家公中所出,怕都是谢序川私下偷偷给他的。
想到沈沅珠与他一唱一和,才要出来点褪色红布,谢歧就忍不住讥嘲出声。
但……
谢序川的运道,到头了。
想到崔郁林此时,正不知在哪个角落,等着与自己的妻儿相聚。
而谢序川和江纨素,一个为情同手足的兄弟愧悔惋惜,一个为所爱之人隐忍痛苦,谢歧就想放声大笑。
人间事啊,就是如此。
你算尽了前因,却永远猜不到后果。
老天爷突然落下的一颗乱棋,偏偏能让你满盘落索。
谢歧弯着腰哈哈大笑,笑得开怀舒畅。
这样奇妙的缘分,谁又能说他与沈沅珠,不是天作之合呢?
笑得畅快后,谢歧道:“你去跟捎信人说,我们已派人去北边接崔郁林了,给他笔银子,让他马上离开苏州府。
“另外,你去找崔成,告诉他门口来了个人,给他捎了口信,就说对方接到消息,北边地动,天灾大降,他要先赶回去了。
“崔成只有崔郁林一棵独苗,听闻这事必会心急。”
前几日崔成没提此事,多半是想先把织机房的事情安排妥当,再向谢泊玉告假去找人。
但他不会给对方这个机会了。
“你拱着崔成立刻动身去北边,他若要找谢泊玉,你就说你会帮他告诉谢泊玉此事。”
只要将崔成支走,崔郁林没死的事,就还能再拖上两三个月,这段时间,足够他做许多事了。
第110章
“小的知道,这就去办。”
得了主子的令,卫虎跑的飞快。
晚间时候,谢歧就得到崔成急匆匆离开,慌忙北上的消息。
“他走前,可曾给别人交代什么?”
卫虎摇头:“不曾,我去的时候,崔管事正准备去铺子里找大爷告假呢,我一说北边地动,他就着急了。
“他倒是吩咐了我几句,不过都是关于机房的事,另外让我帮他告诉大爷,他离开的原因。”
从袖中拿出一封信,卫虎递给谢歧:“这是崔管事给大爷留的信笺,小的看过了,只交代了自己离开的原因。”
谢歧看了两眼,随手撕掉:“你去院中转转,顺路传几句闲话。”
“小的最会做这种事了,爷想让小的说什么?”
谢歧道:“就说下午时候,有个从太仓来的人找崔管事,不知跟崔管事说了什么,他听后嚎啕大哭,来不及交代任何,就收拾行囊出发了。”
“太仓?不说是北边来的吗?”
谢歧摇头:“就说太仓。”
想了想,他又道:“顺路提几嘴大少奶奶未婚先孕,嫁进门却不受宠之事。”
“小的知道了,小的必给爷传的轰轰烈烈,妥妥当当。”
卫虎说完,谢歧摆摆手让他离开。
第二日,府里下人就开始陆续提到崔郁林。
“对啊,我可是有时候没见过崔小子了,是不是自打他跟大少爷去徽州后,这人就再没回来过?”
三三两两的扫洒婆子凑在缇绮院里,讨论着崔郁林。
“往日崔小子最爱跟在大少爷身边,可这么久都没见着,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一婆子啧啧两声:“我可听说了,昨儿有个人来找崔成,说了几句话后,崔成就哭天抢地的,人都险些没抽厥过去。”
“这么严重?”
“是呢,不知遭遇了什么。”
谢序川刚醒,就听见几个婆子在院中嘀嘀咕咕的,他走近听了两耳朵,就听见崔成得知崔郁林死讯的消息。
他顿时脸色发白,忙开口:“你们说的可是真的?昨日真有从太仓来的人找崔伯父?当真是太仓?”
“大少爷。”
几个婆子吓了一跳,见谢序川没有责怪的意思,便点头道:“是啊,都瞧见了呢,就是太仓的。”
“对的,对的,大厨房的三丫头说听见哭声了,凄厉得很呦。
“大少爷,你说会不会是崔小子,出什么事了?”
其中一个年岁大些的,直接问道:“大少爷,您跟崔小子关系最好,可知道他去了哪里?
“怎么这么久都不见他?他先前还让我给晒些桂花,我桂花晒好了,他人到哪里去了?”
每问一句,谢序川的脸就白上一分。
他猛地退后几步:“崔伯父他……他人呢?”
“说是找人去了,昨儿就走了吧?连夜离开,东西都没收拾呢。”
“走了……”
跌跌撞撞回了房,谢序川当啷一声将房门关上,自己一个人呆坐在屋中。
这段时日,好不容易将崔郁林惨死海上的痛苦平息下去,今儿一早,又悉数回笼。
“郁林……”
谢序川红着眼,擦去眼中水雾。
崔成是谢家织机房的管事,他的手很巧,可以照着图纸制作,或修各种织机。
崔伯虽在谢家做工,却与其他长工不同。
他小时候,是跟崔郁林一起在谢家长大的。
崔母过世的早,崔伯父就郁林一个儿子,父亲看一个鳏夫照顾孩子不容易,就把郁林放在自己房里。
小的时候,郁林就比谢歧跟他更亲近。
他仗着祖母溺爱,母亲疼宠,做过不少淘气事。
小时候祖父有个价值不菲的舶来镜,他幼时好奇偷偷拿来摆弄,却是不小心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郁林知道他害怕祖父,便将这事揽在自己身上,险些被崔伯父打死。
还有一年夏天,他看家中池塘开了荷花,便跳下去想要摘了送给沅珠。
怎奈池水比他想的深得多,一跳下去他就慌了,险些没淹死在池中。
被人救上来后,母亲头一次打了他耳光。
父亲举着长棍要用家法,也是郁林跪在地上,说是他鼓动自己下池子里采荷花的。
母亲当时听了这话,狠狠一耳光,将郁林抽得大半个月听不见声响。
还有一年,他生了痘。
那病传染,母亲将他关在房中不让他外出。他嫌无聊,郁林便翻窗进来陪他,给他带各种闲书打发时间。
他曾问郁林怕不怕染病,郁林说不怕,怕就不来找他了。
那时候,他与崔郁林再好不过,是主仆,亦是手足。
甚至就连沅珠母亲过世,他娘亲不让自己出门,怕沾染沈家的白煞,让他染病,也是郁林站在墙根下,让自己踩着他翻墙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