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昭衣道:“数月前,我在永安时潜入南宫秋明的府邸,他们一直在查一个人,此人名字叫曾原之,祖籍在竹州新春县,乃大乾礼部一名小官员。他的祖先,我想你应该见过。不过,曾原之被我截胡了,现在在沈冽手里。因曾原之之故,我忽然在想,当年在韩瑞迁和你身边谋事过的人,对礼器、礼法、神祀、天相、星象等定都深入堂奥,他们为防被你灭口,最好的去处便是凭此才学入朝廷礼部,隐姓埋名,避开你的追杀。后来,卫行川、范竹翊等人窥见此道,他们便盯上了李乾的礼部。而你,不懂经营,只乐于虐杀,鬼蜮伎俩,蛇行鼠窜,过得暗无天日,如冢中枯骨。你活着都难,只配藏头露尾,定无力去礼部角逐。”
风清昂目眦欲裂,低头看了眼已都是血的地形图,忽用自己的匕首恶狠狠地插在上面。
夏昭衣这些话,一下说到他的痛楚,尤其是那句,你不懂经营。
韩瑞迁是异姓王,这个异姓王是他的军功所得。
韩瑞迁一身伤痛,脏腑多处伤残,为了缓解身上疼痛,他这才开始炼丹制药,并渐渐追逐起长生之道,为此魔怔。
一次旧伤发作,持续五日,韩瑞迁疼痛难耐,胡乱吃药,最后出现幻觉,将身边人全部砍死,包括妻妾子女,他自己力竭,倒地后高烧不断,就这样,躺在血泊里咽气。
再睁开眼睛,便成了他风过桥。
他原是千秋殿里的低阶杂役,因窥探几名方士的所谓法宝,不慎被人发现,逃跑途中跌落深渊。
成了韩瑞迁后,财富,权势,从天而降。
他继承了韩瑞迁的一切,还有韩瑞迁的伤痛和羸弱身躯。
他养这身体养了数百年,各处奔波,求访名医术士,终于治好了旧疾,但仅止于此,他习不了武,大动不得。
至于经营,他于此道一窍不通,那时的他腹中无半分韬略,堪堪只识得字而已。
韩瑞迁的确留给他很多财富,但因他无力维持,加上挥霍无度,早便坐吃山空。
卫行川是懂钻营的,那几家虽谈不上对他死心塌地,但这数百年,不管是情愿还是不情愿,他们都仍在替卫行川做事。
唐相思是个废物,可他运气极佳,每次落魄都有贵人捡他,并赠他钱财,令他东山再起。
比如沈冽他外祖父,郭澍,他赠了唐相思一笔泼天富贵。
郭澍年轻时特意到拈花斋求宝,意外救下唐相思,后被他的才华吸引,知他生活窘迫,不仅慷慨解燃眉之急,还给他买宅邸,雇家仆,扶他直上青云。
此后数十年,二人之间的往来不曾断过。
但唐相思这个废物,他依旧没能守住郭澍给的钱,只是他随后又被北元人盯上,北元人给他的钱更多。
风清昂讥笑,一滩扶不上墙的烂泥,却偏偏有人接二连三,抢着去扶!
夏昭衣看出风清昂陷入在回忆里,且是一段糟糕回忆。
顿了顿,夏昭衣继续道:“拂光清和册等宝物,乃是你从韩瑞迁那接手,并非你本意。但你接手之后,将这批宝物的制造进度赓续,并未停摆,可见,这批宝物也迎合了你的贪图。风过桥,你的贪图,会是什么?”
风清昂仍保持着低头姿态,掀起了眼皮。
这眼神,似是饿疯了的头狼。
“他所造宝物,只为改命。”风清昂道。
夏昭衣道:“你也要改命?”
“韩瑞迁想长生,我想重生,不谋而合。他的宝物很多,区区拂光清和册,不过只是其中一件,它之所以出名,因为造好之后,我还没来得及好好赏玩,那群工匠们便造反了。我被他们,关在了这里面。”风清昂回头看着身后的石门。
“待我再出来,我的宝物被盗走了好几样,拂光清和册是其中之一。因它由九块图组成,容易打散,我苦心追回,也只追回四块,而后,又被人偷走两块。”
说着,风清昂闭上眼睛,缓缓道:“若九块图都寻回,那么拂光清和册上能出现一幅完整的星象图,是韩瑞迁请当年的星算大家姜律老人所画,可凭天上的光影移动推演出六种星象,其中一种,我惊奇地发现,乃韩瑞迁去世,我睁眼那日,前夜的天象。”
第1679章 风清昂死了
老者道:“是什么样的星象?”
风清昂冷冷地看着他:“这我哪记得,韩瑞迁的宝物太多。那拂光清和册的设计图纸,我看了一眼,一张星子排演的顺序恰好和观星主簿在韩瑞迁出事前夜观测记录下的星象大差不差,我便决定将它继续造下去。同样的情况,不仅出现在拂光清和册上,其他宝物上也有。只要出现一两处巧合,或者令我觉得玄妙,有可取之处的,我都没有阻拦,默认他们继续制造。”
老者道:“可记得是哪年哪月?”
岁月跨度太大,一下数百年,老者忽然这样问,风清昂的记忆短暂空白。
好一阵,风清昂道:“广昌十一年五月九日。”
老者长眉轻轩,微不可见地松了一口气。
数百载的星象,他不会全部记下,但这数百年里值得去记一记的星象,他不会忘。
广昌十一年五月九日夜,天象的确有逆动,但和宣延二十四年六月十一日的星象完全无关。
余光有所感,老者朝夏昭衣看去。
徒弟正看着他,面具下的眼眸亮闪闪的,笑意狡黠。
老者知道她脑子转得快,鬼灵精,一下读懂自己在想什么。
老者淡淡道:“怎么?”
夏昭衣道:“就算和这厮的星象一样,又如何呢,我管它的。师父,你莫担心我是邪祟。”
“邪祟”二字令老者不喜,脸沉了一下:“别胡说。”
夏昭衣笑吟吟道:“我不贪,我已够本。从今而后,谁是神仙,我是神仙。知足心满,逍遥自在,便是神仙。”
老者点点头,认可这话。
目光看回风清昂,老者道:“孽障,你还在等什么?”
风清昂捏着刀刃,将刀把对着夏昭衣:“阿梨,你来动手。”
夏昭衣纹丝不动:“你自己来。”
“怎么,怕你靠近后,我暗算你?”
“你自己来。”夏昭衣还是这样说。
风清昂眼眸微眯,冷笑说道:“阿梨,我并不会死,我还会活。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你们今日杀了我,我来日还会睁眼。待六十年后,七十年后,你身边亲友一个个老去,死去,你孤寡一人时,只有我还活着,我将成为你最亲近的人。”
老者肃容道:“你狗屁都不是。你一无是处,万贯家财白送于你,你却仍落魄成这般鬼样子。你屡次被身边手下盗窃、背叛,无人服你。你偶得机缘,经百年而未死,你却活成行尸走肉,一副朽骨,满身污秽阴气,下贱脓包。就你这等牲畜不如之人,你还妄想与天地并生,大言不惭。”
“够了!”风清昂怒瞪向老者,这些话一字字的,似刀子戳中了他,“离岭!我即便今日将死,我也活得比你久!”
“这并不重要。”
“你这短命鬼!!你是短命鬼!!”风清昂大叫,声嘶力竭。
老者可怜地看着他。
风清昂叫着叫着,自己停下。
这番剧烈的情绪波动,让他的呼吸非常急促,掌心上的伤口在大把大把流血。
他的身体不好,若没有止血的药膏或药粉,他的血会一直流淌,流淌上很久。
缓了缓,风清昂的目光看回夏昭衣:“卫行川,他活得比我和唐相思都要久,乔家曾也是他手下一支大姓,但零碎恩怨太多,越积越重,乔家数次背叛他,其中一次,使得卫行川受到重创,百年心血毁于一旦,险些全军覆没。但因乔家有一手炼丹绝技,卫行川无法完全舍弃,每隔数十年,乔家被他们杀得走投无路,央求卫行川给一条生路时,卫行川为了那手炼丹绝技,都应允了。结果,周而复始。乔家人不论换上几代,初心不变,背叛成瘾。但这一次,卫行川铁了心要乔家死绝。”
夏昭衣道:“卫行川的长生,与炼丹有关?”
风清昂摇头:“他不吃,是他的手下们服用。这丹药无法使人长生,但延年益寿,多活个几十年还是没问题的。至于唐相思,他虽是个废物,但他运势好,每次他落魄至谷底时,总有贵人出现帮他。”
夏昭衣想起当时在衡香城外所见的孟思乡,一个瘦弱的,饿了很多天,奄奄一息的年轻男子。
“阿梨。”风清昂又唤道,声音嘶哑。
夏昭衣看着他仍保持递握的匕首:“都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便姑且信你方才所说的话。风清昂,你可以上路了。”
风清昂的眼睛漆黑冰冷:“没有想到,我和这座寒殿缘分不浅。阿梨,我们总有一天还会见面的,我一定会来找你。”
风清昂低头看着手里的刀刃,忽然一用力,狠狠地刺入自己的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