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从事握着缰绳的手垂下,回头看向朱岘,很低很低的哀求:“大人,说好了的,我在这儿就停下……”
再往前,他可不敢了。
朱岘点头:“你走吧。”
李从事有些犹豫,舔了舔干燥的唇瓣,说道:“大人,您真的要……”
朱岘皱眉,转眸望向对面的人山人海,那些灯火,璀璨夺目,化作一朵一朵金色晕开的花,这样的花,古往今来,只开在盛世年间。
可惜,要到头了。
朱岘收回目光,出来接过李从事手里的缰绳,说道:“你走吧。”
“大人……”
“我要去,”朱岘说道,“没事。”
最坏的打算他已做好了,就算会出事,就算今日将在这里身首异处,五马分尸……他都认了。
“大人,您手都抖了。”李从事说道。
朱岘看着自己的手,殊不知,他面色也已青黄。
朱岘深深呼吸一口气,睁大一些眼睛,缓了缓,对李从事说道:“若我今日出事,你按照我所说的,回去接手好京兆府,京城百姓不能无主,若我们京兆府也不在了,他们就真的完了。”
李从事眼眶泛红:“可是大人……”
“你走吧,”朱岘说道,不想啰嗦,看向远处已经走上石桥的钱胥天,“现在走还来得及。”
“大人您保重。”李从事说道,一抹眼泪,跳车离开。
朱岘握紧手里的缰绳,看着渐渐过去的钱胥天和浩浩荡荡的士兵,他目光沉沉坚毅,努力抑制自己的手抖。
前面的灯火变得沉浮迷离,此处喧嚣震天,数十万人,此处又静谧无声,天地似独他一人,回首向来萧瑟处。
朱岘忽然想大笑。
魏新华说,他们还会再碰面,但恐怕魏新华都想不到,他朱岘今日会这般勇猛。
今日一过,他朱岘不论是何下场,青史上必有他一名,留他数行。
虽并非徒甚美名,可有所回赠,何其乐哉!
只是遗憾的是,他现在未备一壶酒,此时若能酣畅狂饮,才叫痛快。
皇帝的龙辇从桥上而过,华盖云集,再往后,是勋贵们的豪华车马。
朱岘吞咽了一口唾沫,双手仍微微颤抖,心脏狂跳不已。
望到大臣们的那些车马了。
来了,来了。
朱岘发抖的越发厉害。
我怕什么?
我有何好怕!
朱岘咬紧牙关,目光如铁。
大道将清,当乘兴而歌,英烈之名,今日由我朱岘去正!
虽千万人,吾往矣!
他忽的扬鞭,在马臀上面狠狠的抽去。
马儿吃痛,长鸣一声,迅速狂奔了出去。
因自报家门,京卫适才已放松警惕,百姓也皆散开,他如此冲出去,像是一支脱弦的箭,直直冲向刚下得桥来的皇家长队。
京卫大惊,阻拦不得。
没有人预料到会有这样一辆马车冲撞皇帝仪队,迅疾有人高喝:“有刺客!”
“我不是刺客!”朱岘高声喝道,边止住马势,“我乃京兆府少尹,朱岘!”
规整有序的士兵们恰举起手里的长枪,收住势来,同时从此处往后的长长车队,停了下来。
朱岘大口喘气,心跳狂乱。
荀斐就在前边带兵,掉头过来,怒声说道:“什么人!”
朱岘仍在喘着,朝他看去。
“说话。”荀斐手里的长枪指去。
“朱大人。”一个女童的声音忽的响起,众人朝另一边人海望去。
女童绕开发愣的京卫,朝大道走来,说道:“朱大人,你可还好?”
朱岘望着她,说道:“阿……”
梨字被他忍住。
“你怎么也在?”朱岘说道。
“谢朱大人愿意走这一趟,”夏昭衣说道,看向他身后的马车,“人也带来了吗?”
“带来了。”
“那就,”夏昭衣抬手揖礼,“请大人为民请命。”
“不,”朱岘摇头,“你不是民,定国公府,是勋贵,是英烈。”
荀斐皱眉:“什么定国公府?你们究竟是何人,再不答话,我手中长枪无眼。”
“我乃京兆府少尹,朱岘,”朱岘转向荀斐,摸出一并带来的官印文书,“我想见陛下。”
荀斐接过去查看,说道:“还真是,做得这么大的官了,竟一点常理都不懂,此处队列,岂能容你擅闯,在此见陛下,陛下岂能轻易下地?”
桥上车马里,已有几个大臣掀开帘子望来,认出朱岘,皆一愣。
卞石之直接从车上下来,身旁的禁卫立时将他拦住:“大人。”
卞石之皱眉,忽的伸手,将禁卫横在身前的手按了下去。
“大人。”禁卫厉声说道。
“敢,就杀了我。”卞石之说道,大步朝朱岘走去。
潘堂峰随即也下得车来:“等等我,卞大人。”
越来越多的大臣们走了下来。
“发生了何事?”卞石之走近后问朱岘。
“大人,”朱岘揖礼,说道,“有一桩大案未结,陛下不得在此时离京。”
“大案?”卞石之说道。
这真的是……
天大的案子,又能如何,陛下此时是个什么情绪,什么心思的人。
案子?
别说案子了,就是城墙倾塌,大地崩裂,都阻断不了他的脚步。
第390章 前定国公(一更)
但是……卞石之看着朱岘。
也没人有这样的勇气,敢以这种方式冲撞天子。
朱岘,这是将自己的脑袋给押上了。
眼见往这来的人越来越多,场面有些失控,荀斐伸手挡住跟在卞石之身后的潘堂峰,说道:“几位大人,还请回去,还要赶路呢。”
“至于这位大人,”他转向朱岘,“不管你口中大案是什么,恕本将失礼了。”
说罢,荀斐侧头望向手下,欲令他们将朱岘带走。
“大人!”朱岘看向卞石之和潘堂峰。
“住手。”卞石之当即道。
“大人,此事不归您管。”荀斐说道。
“什么案子?”卞石之看着朱岘。
“大人,”荀斐提高音量,“队伍还得继续,您后边的长队可至少有一万人在等着,这里头,还包括您府宅里的家眷呢。”
家眷二字,被他刻意加重咬字,果然见到卞石之面色微变。
潘堂峰这时哈哈大笑了起来。
又是家眷,老是家眷,总是家眷。
安秋晚之所以被宣延帝逼的用苦肉计,为的什么?正是所谓的家眷。
可他潘堂峰就不同了,宣延帝当初便拿装病不上早朝的他无计可施,因为他潘堂峰媳妇早年病故后,这些年来一直孤家寡人一个,至于他潘家那几个弟兄,他拿扫帚赶都来不及,更不提能要挟到他。
“那我来,”潘堂峰大笑走来,“朱大人,什么案子?你尽管慢慢说。”
“潘大人!”荀斐咬牙叫道。
“此案与定国公府有关,”朱岘说道,声音铿锵,“下官今日要替定国公府沉冤昭雪!”
卞石之一愣。
潘堂峰的眉毛扬起,看着他:“朱岘,你……”
荀斐心里大骂这人真是疯了,看向手下:“把朱大人带走!”
“我看谁敢!”朱岘忽的大喝,“你几次三番打断本官的话,现在又想绑本官走,你,心虚了?!”
他的手指忽的指向荀斐,官袍大袖骤晃,青火般烧动。
“荀副将,”式道候骑马而来,“发生了何事?”
“我要见陛下!”朱岘朝来人看去,“是陛下让你来问话的吗?你去同陛下说,京兆府少尹朱岘有事求见!”
式道候坐在马上,古怪的看着他。
“去啊,”潘堂峰叫道,“愣着做什么?”
一个,两个,疯了吗?
式道候的目光这时看到马车旁的女童。
女童有所感,也抬眸朝他望来,眼眸明亮如雪。
“这女童是谁?”式道候问道。
朱岘眉头微皱。
夏昭衣开口说道:“我叫阿梨,我是前定国公府后人,前定国公夏文善之女。”
“前定国公?”卞石之说道。
“是,”夏昭衣一笑,“因为这定国公三个字,我夏家不要了。”
卞石之愣了下,第一次听到这话。
若是寻常孩童所说,顶多当童言无忌,但是她……
等等,这是阿梨?
卞石之这才反应过来,说道:“你怎么……”
“阿梨?”马上式道候高喝,出声打断卞石之,手中长枪一指,“你是阿梨?”
“听闻李据一直寻我,我来了,”夏昭衣说道,“李据呢,倒是让他出来见我。”
“你放肆!”式道候斥道,看向荀斐,“荀副将,还等什么!”
“上!”
荀斐高喝,率先朝女童攻去,出枪迅猛,直指女童面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