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梨。”夏昭衣回答。
凤姨微愣,随后忙掀开盖着的小被,不顾不整的衣衫,半趿着鞋子便奔去开门。
女童站在门外,抬着头看着她,叫道:“凤姨。”
凤姨也望着她,仍是愣着,说不出此时是什么心绪。
方才听到声音的一瞬,她觉得好像有人洒了泼油在快灭的木火上,随即“哗”的一声,星火燃起,热气扑腾,远处那似渐渐黯淡的光点也大照四方。
这种心情,让她难言。
而面前的小女童,矮矮的个子,脸蛋上虽淤青成片,却洗的干净,衬的眼眸越发明亮。
衣服便没那般好运,褴褛破烂,满是泥渍,很多地方缺着大口子,里面的肌肤隐隐的露在外面。
“阿梨,”凤姨说道,“你怎么弄成了这样,昨夜去哪了?”
“等下会有两个人过来,想要你们去前山送饭,在那边有许多密道,虽说比下山送饭要近许多,却也陡峭晦暗,崎岖难行。凤姨,如若你们走熟了那条路,以后送饭便都去那边了。”
“密道?”
“嗯,白日还好,你们与人为伴,尚能有些胆气,但一到晚上,那边可到处都是坟地与白骨,甚至还可能有凶兽出没,不知你们会不会怕。”
凤姨皱起眉头。
对于桥坏了,路难行,她这两日隐隐也生出天高皇帝远的怠慢心思,可如若“皇帝”又来了呢。
风吹来一阵一阵,檐下又淌下大片水来,凉意颇浓。
远处有人路过,好奇望来。
形容狼狈的凤姨,和衣衫破烂,像从街头要完饭被打回来的小女童。两个人站在门口,一个皱眉发愣,面目隐忧,一个神情安然。
虽然时间紧迫,但夏昭衣仍未一口气说完想说的。
急功近利反令人生疑,让凤姨自个儿去琢磨,比谁说都管用。
再者,她也不是非求着她们一起离开,只是把路先铺好,把该做的先做,而到底要不要走,都是她们的事情,她不强求。
不过,在看到凤姨这个模样出来开门时,夏昭衣心里也已有了几分笃定。
静了一阵,夏昭衣伸手:“凤姨,认识这个吗?”
她抬起手,手心里面安静躺着一块玉和一个令牌。
看到那令牌,凤姨惊道:“这是哪来的?!”
“吴达身上的,”夏昭衣捏着令牌,来回看了下,道,“做工一般,材质还不错,我不知道有什么用,你认得就好。”
吴,吴达是谁。
凤姨片刻愣怔,蓦然一惊:“吴达!二当家?”
“他死了。”夏昭衣说道。
凤姨瞪大眼睛:“死了?!”
“你看,”夏昭衣将令牌递过去,“我从尸体上拿的。”
凤姨伸手接过令牌,看了眼后忙藏好:“阿梨,你先进屋。”
“我不想进去。”
“啊?”凤姨看着她。
“采光不好,空气也不好。”夏昭衣笑道。
凤姨抿唇,道:“还是进来比较好。”
“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如果有,你怕日后事发,可以将责任尽数推在我头上,反正他们奈何不了我,我也已经不在这里了。”
夏昭衣将色泽不怎么样的玉也递过去:“这也是吴达贴身带着的,大约是什么珍爱之物,以他如今身份,想要块好玉不是难事,但他却戴着这个,我寻思会不会是他亲人给的。”
凤姨接过玉佩,面露犹豫和难以置信。
“吴二当家的,真的死了?”
“山上马贼不过两百,吴达一死,群贼无首,而且他们如今正恐慌着,也许戒备会更森严,可手脚却是大乱的,要离开就在今夜。”夏昭衣又道。
凤姨端详着玉佩,心绪复杂深沉。
天色渐渐变阴,乌云遮压而来,风也起的大了。
这时,大院那边传来一声吆喝:“饭呢!他妈的,真当治不了你们这群贱妇了,竟敢偷懒,都不想活了!”
凤姨抬头看去,虽被一排大屋挡着视线,声音却听得清楚,真的有男人来了,而且是从山上下来的东北方向。
后山的所有仆妇们或近或远也都听到了。
方大娘忙放下手里的东西,迎上前去:“可算来人了,怎么样了那边,夫人少爷们是不是饿得慌了,我正愁不知道怎么送去呢,山下发着大水。”
“滚开!”四广喝道,边抬脚踹来。
方大娘避开的快,眉头一皱:“怎么了,脾气这么大?”
比起刘三娘对前山那些人动不动赔笑的模样,方大娘和凤姨算是一类人,多少有些脾气和硬气,更重要的是底气。
方大娘擅做饭酿酒,凤姨略懂医术,这就是她们的底气,有时候还能在卞夫人跟前说上几句。
“饭呢!”三广也叫道,“先把饭给我们端来!”
……
凤姨收回目光,看着阿梨:“我得整理下,然后出去忙,这件事情暂时搁着,容后再说。”
说着就要关上房门,夏昭衣一步上前,手掌按在门上,挡住凤姨关门的趋势,说道:“你真的有这么怕这些人吗?”
第62章 一个耳光
夏昭衣的力气不大,这么支着门,其实毫无威慑。
可是凤姨看着她的眸子,硬生生的没了合门的气力。
女童的眼睛很平淡,根本没有喜怒,她却读出了一丝轻狂与不屑。
“他们,是杀人不眨眼的马贼啊。”凤姨有些不自在的说道。
“那你杀人的时候,眨过眼吗?”
凤姨错愕。
“我本可以早就离开,我留下是因为我不忍,就算我喊了官兵来剿匪,你想过你们会是什么下场吗?或被这些马贼先杀尽,他们不好过了,又岂会留你们潇洒。或被官府论作同谋处置,年幼女童许能逃过一劫,可是你们这些仆妇就算不被砍头,也得落个被流放的处置。而你呢,你觉得你会有流放的待遇吗?甚至,”夏昭衣缓缓道,“那些曾受过你压迫的人会出来指认你,泼你一身脏水,你连砍头的待遇都不会有。”
凤姨听着心悸,眼睛都变直了。
她恍惚想起了许多许多年前,她跟着师傅从药堂出来给人问诊,经常在路过菜市口时,能遇上罪犯行刑。
她不敢看,捂着耳朵大步跑在前头,仍能听到身后传来的凄厉惨叫。
回去后,人散了,地上徒留一滩被水冲过的血渍。
冲不掉的,冲多少次都那样刺目。
那些鲜血也常常入她的梦,醒来一身冷汗,她便揪着被角一动不动,等着天亮。
那时,她才多大?
凤姨的模糊视线落在面前的女童身上,渐渐聚焦。
那时的自己,也有一双这么清澈的眼眸吧。
如春风溪水,香水青桃。
对未来也有太多期许。
邻家小哥高大的身影,说书先生话本里的郎君良人,那些打马而过的江湖少年侠客,都曾让她情怀初动。
也曾为不平事不平,为欢喜事欢喜,喜怒形于色,何须藏深浅。
岁月如阳光灿烂的湖光,倒映着沿岸的棠梨鸢尾,那些盛世年华的过往,如今她只能在水里抬头仰望。
她在窒息着,能见到的只有水面上的涟漪,蓝色波纹轻颤,模糊而缥缈。
这样的怅然以前不是没有过,不知为什么,那时是绝望和无望,如今却是失落。
“你们就没有一点准备?”小厮的叫骂声复又响起,“偷懒成这样,胆子真的肥了!”
“快把爷的酒肉先端上来,夫人少爷们的也快弄,谁他妈有心思等你们拖拖拉拉!”另一个小厮也骂道。
又累又困,他们脾气比往常还要暴躁,心情差到极致,偏这些妇人一点眼力都没有。
“还慢吞吞!”
看到前面的女童还在井边动作笨拙的洗菜,三广几步快走,揪住女童,发泄般狠扯她的衣服和头发,再往地上摔去。
女童惊惶的叫声响起,其他人只是各自躲远一些,唯恐也受打骂。
凤姨抬眸虚望着那边,神情茫然。
“我最后问一遍,凤姨,你要不要走,若要走,我可以再留一晚。若不走,那我现在便离开,但凡闲事,我从来只管一次,不会回头的。”夏昭衣又道。
静了小片刻,凤姨低声道:“我,我不敢。”
夏昭衣心下微叹,说道:“你手里面拿着的,是吴达的令牌和玉佩,这个人,你们当初怕不怕?”
“怕。”
“那现在呢,还怕吗?”
凤姨垂头摩挲着手里的令牌。
“他已经死了,是不是山上所有的马贼们都死光了,你也没有勇气离开?你不是怕他们,而是怕你自己心里的他们吧。人为奴,身不由己,那没办法,可你的想法也甘愿为奴了,才是真正的可怕。”夏昭衣又道。
她不喜欢说这么多话,更不爱与人说教。
但钱千千说,之前凤姨曾在卞夫人面前替她护短,虽然她不需要凤姨为她这么做,可想象当时情形便也知道有多凶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