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冽自房中出来,便见她盯着倚在角落的一把锄子走神。
徐和晚风吹起她马尾的发梢,黑色夜行衣反将她衬得更白,月色清冷的光,落在她的眉眼上,澄净似一汪雪湖。
但分明这么宁和,他又像是能听到动静,似星河入沧海,凌波逐玉白,古老行文里的诗词韵地,皆在他的凝眸处具象成了她。
安静一阵,沈冽抬脚走去,终是打破静谧:“阿梨。”
夏昭衣回过神来,唇角一弯:“洗好了。”
沈冽在她旁边的矮竹凳坐下,无处安放的大长腿伸展到台阶下,低低道:“抱歉,我不知道那是你朋友,伤了他。”
夏昭衣笑笑,打量他一身衣衫,的确合身。
“柳河先生与我父亲是故交,我唤他一声柳叔,柳勇哥哥早年从军,一直跟着我大哥,只可惜,他早早便战死了。”夏昭衣说道。
沈冽一顿:“我这身衣裳便是……”
“你穿起来真好看,”夏昭衣一笑,蓦然想起件事,她自怀中摸出一件小物,递去说道,“多年不见,赠你的见面之礼。”
是一个精致的木雕小长盒,还带着少女身上的体温。
沈冽平复着心跳,修长手指将小盒打开,一股从未闻过的清雅幽香沁鼻而来。
“我问柳河先生特意要的香料,”夏昭衣说道,“本没想到还会再来寻他,故而一直带在身上。此品种甚少,柳河先生说以后不会再制,当然,你若是喜欢,我还是可以说服他的。”
几块香料,整齐规整摆放在盒中,上面还有柳河先生的雕字,一笔一划,皆是大家之风。
这样的礼物,夏昭衣说得轻描淡写,但沈冽知道有多贵重。
可惜,他如今什么都没有,为了轻装简便,能丢得都丢了,连这次一路穿着的盔甲和大刀,他都拿去同一个胆大的裁缝换了这一身夜行衣。
或者这样说,他根本没有料到在扶上县会有这样的重逢,早还在左行时,为了应对郭裕,他便做好了在扶上县沐一场腥风血雨的准备。
后来以为杜轩来此,他一路追来时,皆提着十万分的心眼。未曾想,在扶上县等着他的却是他早以为在八江湖上遗憾错过的佳人。
若早早知道是她,他便带那几块早就想送她的玉来了。
将盒子盖上,抬眼看到少女清丽的面庞,沈冽压着心跳,认真说道:“多谢阿梨相赠,此次来得匆忙,我未备礼物,待日后再补。”
“好,”夏昭衣笑道,“对了,你可饿?我忽然想起,我一日未吃东西了。”
“这怎么行,”沈冽拢眉,“胃可受得了。”
说着,他回头朝身后厨房望去一眼,起身道:“我去同柳河先生说一声,借用下厨房。”
也不等夏昭衣说话,长腿迈下台阶,快步走了。
“……”
夏昭衣失笑,她本只是随口一提,是想让沈冽帮忙看着药,她去随意做点什么吃的,并为他们也做几份。
不过,虽然知道柳河先生一定会把厨房借给他们,但她也是想着先去说一声较好。
既然沈冽去了,便由他去说好了。
柳河先生果然欣然答应,沈冽道谢离开,出得小偏厅时顿了下脚步,回头又看向柳河先生:“前辈,看您外面藏书颇多,可否有烹饪之类的书籍?”
“有的,右起第三个书架的第二排皆是,不过,”柳河先生皱眉,“你和阿梨皆不会做饭?”
“……会一些。”
柳河先生打量他,年轻男子身上这气质风华,不仅仅只是大优于常人的俊美相貌这般简单,他这举手投足,皆可看出他自小的养尊处优和良好家境。
而且也绝非是小门小户或寻常官宦之家,要么,是传承百年的世家子弟,要么,是累世积富或积权的名门贵胄。
所以,若说不会做饭,却也不奇怪。
便让年轻人自己折腾去吧。
“拿那本《膳食珍录》去吧,易上手。”柳河先生说道。
“多谢先生。”沈冽说道。
出来在书架上,沈冽很轻易便找到了这本《膳食珍录》。
他其实并不是不会做饭,在野外风餐露宿时,他会捕猎,会捉鱼,会烤,会煮汤,这些于他不算难事,但真正要进入厨房,他怕自己分不清一些先后工序。
眼下夏昭衣一天未吃东西,他并不打算真的现学些什么,但有份参考,感觉会好一点。
出来前,他下意识将左手微微背在后面,不太想让夏昭衣看见这本书。
虽不觉得有什么,但过去被少女问起时,仍露出了一丝极其难得的不自在。
夏昭衣看着他拿出的书:“这是……”
“食谱。”沈冽说道。
“呃。”
“别误会,我会做一些吃的,”沈冽说道,“就……借来一阅。”
夏昭衣一笑,起身说道:“正好,我也会做吃的,要不,我们一起做?”
沈冽双眉轻皱,想要拒绝,但不想她继续饿着,以及不想她嘴巴遭罪。
他惯来是个胸有成竹的人,却对自己第一次正式下厨,全然没有半点信心,分明会烤肉,分明会煮鱼汤的。
而他这样的人,向来是不用去在意厨艺好或者不好,哪里想到有一日,会担心起做饭的问题来……
“……好,”沈冽点头,并未去逞强,坦然说道,“我做些烤肉吧,待回去后,我便派人多送些银两过来给柳河先生,当是买肉的钱。”
第613章 无话不谈(一更)
厨室明亮干净,置着数座摆灯,灶台旁的窗扇两旁,还有两座落地的梨花木月影灯檠。
夏昭衣在矮柜和木槅上挑着食材,边同沈冽说起她自左行回来的原因,以及和杜轩的相遇。
沈冽在旁切肉,边同她聊着。
柳河先生的砧板为白果木,有极淡极淡的药香味,每一刀下去,似都能闻到药香散起。
他切的不快不慢,每一块肉的厚度都很均匀,卖相极佳。
夏昭衣选完食材,出去清洗。
沈冽看向灶台,暂停下手里的刀,过去生火。
夏昭衣回来后,便见他单膝蹲在灶台后面。
挺粗的活,可他做起来很是顺手,那火说起便起,慢慢在变大。
想来也是,都是风餐饮露,幕天席地的人,这点小活,委实不算什么。
沈冽将起火的柴火推入进去,听到夏昭衣准备切菜的动静,他抬头看去,起身说道:“柳先生家中只他一人么?”
“对呀,”夏昭衣边切菜边道,“柳叔的妻子在生产时难产死了,留下了柳叔和他儿子,他儿子十多年前,也战死了。”
“那这些年,柳先生都是一个人过的?”
“应该吧。”
沈冽望向厨室里的三个灶台,对面还有一排小炉。
位置很多,锅也很多,所以他们一起做饭不会碍到彼此。
夏昭衣一笑,转眸看来,说道:“柳叔对生活很讲究,你瞧,屋内屋外,皆是个雅字,便连厨室也雅到极致。”
沈冽见她笑了,不由也一笑:“柳先生豁达,想来柳叔的妻子和儿子,也乐见于他过得惬意。”
“是啊,”夏昭衣将切好的菜搁到一旁,又拿来新嫩的青菜继续切,笑道,“柳叔因为妻子难产而亡,他便去学了接生,到如今,他那一手接生的活极其之妙,救下了不知多少产妇和牲畜呢。”
沈冽看着她,像是有什么热意涌入心中,由衷说道:“未曾听闻有男人接生,柳先生能有这番想法,委实令人钦佩。况且他妻子已死,便是学来了,对他也已无用,他此举,全然是为了旁人。”
“可有些人,说不听的,”夏昭衣说道,“若非难产到性命不保,很少有人会来找他,柳叔如今有了些名望,被人推崇,人人称颂着,但是早年,他说要帮人接生,可差点没被打死。我听我大哥说过,柳叔早年接生过一个产妇,非要觉得自己‘脏’了,寻了个机会,跑去投河了。柳叔为此难过了很久,但他不想继续接生亦不行,因为能寻上门找他的,皆是濒死的,他做不到见死不救。”
“那些人当真愚昧。”沈冽说道。
“可杀死那产妇的,并不是产妇自己,”夏昭衣沉了口气,说道,“是她根深蒂固的想法,而且那些想法,也不是她自己的,是旁人强加的。”
沈冽双眉轻拢,点了点头:“嗯。”
“说些开心的吧,”夏昭衣弯唇一笑,“这些年,你去了哪?”
沈冽微顿,说道:“……那似乎,也不是什么开心的。”
“噗,”夏昭衣笑道,“那便不说,说一说我吧。”
“好,”沈冽也笑起,清俊莞尔,“你这些年去了哪,我一直在寻你。”
“也不是什么开心的,趣事不多,但学到了许多。”夏昭衣说道。
自朱岘一死,她心中始终有结,是愧,是悔,是恨自己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