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改道郭庄江口吧。”杜轩说道。
“不走水路。”沈冽说道。
“还是水路吧,水路的确妥当,”季夏和说道,“沿岸定有舟船,我们趁黑过去作恶抢一次,若你觉得失了道义,我他日送钱财过来赔罪。”
“与舟船无关,”沈冽说道,“是浮尸。”
季夏和一顿,联想这些时日所闻所见,确然,郭庄江口那边的水道恐怕已恶气熏天。
他的脊背有些发寒,望向身前的大丘湖,天光水色澄净,于乱世中着实难得。
“那,我们去双坡峡吗?”翟金生问道。
沈冽看了看他,没有说话。
安静少顷,沈冽拿定了主意:“准备动身,先寻个荒村落脚,余下五日我们在此游走,五日后,我们从双坡峡离开。”
众人一愣。
“通知下去。”沈冽看向翟金生,语气不容反驳。
翟金生点头:“是!”
华州原本昌盛,华州东南更是风雅名流之地,此地若有荒村,要么是被屠殆尽,要么便是因战乱而逃尽。
沿着湖岸往东南而去,派出去的六名暗探皆在一个时辰内回来,共寻到两处,一处在牛岭山脚,一处在渐春岗。
沈冽看了很久的地图,最后选择了牛岭山脚。
一行六十多人,不算多,但也不少的队伍,便在夜色里朝牛岭山脚方向而去。
较之前的狂奔突袭不同,现在他们异常安静,马蹄无声踏过岸边浅草,连车轮碾压过泥土石块的声音都显得轻微。
因方向更改,前路变成无边无际的旷野,直到东边天际冒出淡白的光,并渐渐于天地相交的地平线上铺出锦绣朝霞,远处才仿若有了一个尽头。
沿路遇见不少尸体,有些被晒作干尸,有些腐烂严重,还有一些被野兽撕碎,只剩残肢。
男人们骑马而过,目不斜视,马蹄声轻沉,踏过荒野和柴径,迈入了狼藉破败的荒村。
沈冽没有停歇,带人去附近勘察地形。
说是荒村,其实村中的建筑和布景,包括祠堂前的空地规模,都可见这座小村原先的富裕程度,至少不输八江湖畔那座桃溪村。
甚至在祠堂后院的地窖里,戴豫还找到了几坛未开封的桃花酒。
他很心动,试图让沈冽答应他留下,并尝试搬出季夏和,沈冽拒绝得爽快,淡淡道:“放回去。”
“少爷……”
触及沈冽黑不见底的平静眼眸,戴豫到底将酒坛放了回去。
除却酒,附近几个建筑不错的大院,还散落着许多绫罗绸缎,可见逃跑时有多惊惶。
村中没有尸体,倒是有一些野狗或其他猛兽的粪便,但数量很少,散布得也很广,由此推断在他们来之前,这个村子并没有留下任何供它们搜刮的食物。
回来,杜轩已将内务整理妥帖,林中虎也被他拽来,一并打扫收拾屋子。
屋中采光并不好,杜轩特意点了两盏灯火。
沈冽解开衣裳,将内衫脱下扔在一旁,林中虎恰跟在杜轩后面提热水进来,一眼瞧见了他的后背。
年轻男子挺拔高挑,宽肩窄腰,背上肤色冷白如玉,肌理健美分明,可偏偏上面,却爬了数十道疤痕。
每一道疤痕都整齐利落,不似蜈蚣那样狰狞,可在这样一片本该光洁的后背上显得极不协调,生生毁掉了美感。
注意到身后的目光,沈冽回过头来。
屋中灯火以他俊挺的鼻梁作界,一半在明,一半在暗。
无论哪一半,都冰冷得似要吞人。
第678章 沈冽的伤(一更)
林中虎看着他,感觉这种冰冷,不是故意放出来的冷漠疏远和拒人千里,他好像天生就是这样的人,偶有的笑容,才是他愿意释放出来的温和。
这种冰冷,入了骨,入了血,让人觉得,他从头至尾就是用冰块雕琢的。
林中虎支吾道:“我来送热水……”
沈冽没说话,回过了头去。
杜轩不悦:“走啊。”
林中虎点点脑袋,提着热水跟上去。
沐浴的水桶在绘着竹林松风的座屏后面,水桶里的水已快满,热水冲调下后,杜轩试了下水温,说道:“少爷,水温好了。”
沈冽整理手边衣物,淡声道:“嗯。”
屋中的烛火映在他安静的俊脸上,芒光像是一层冰冷的玉。
说是整理东西,其实在想事情。
村子的地形,附近的山势,身后筑造防御工事的神秘兵马,浦路坞的储粮仓必也有数万驻兵,还有整个华州动荡不安的大局势。
仿若有一座越来越高大的山出现在前,冰雪,严寒,尖锐,残酷,他需要带领身旁的六十人翻越过去。
烛火“啪”的一声,一细很轻的烛油爆出,沈冽黑不见底的眼眸轻抬,朝它看去。
他正面的线条同样极佳,肌肉走向堪称完美,长裤里是半掩的腹外斜肌,腹上的肌肉不似戴豫他们那样狰狞粗壮,肤色冷白清绝,皮肤完好。
杜轩提着空桶从屏风后出来,林中虎跟在一旁,抬头朝沈冽看去,发现他这一面并没有后背那些伤痕。
不对,林中虎的目光落在了沈冽的肩膀上。
健硕结实的左肩膀前,有一条一寸长的伤口,像是用匕首刺的。颜色已很浅,褪成淡粉色,但仍明显。
杜轩忽的伸手将林中虎一拽,怒目瞪他。
林中虎回过神来,忙垂下头。
“少爷,早些休息吧,”杜轩走来,“天很亮了。”
“嗯。”
杜轩告退离开,但受林中虎影响,他的目光忍不住也朝沈冽那些疤痕看去。
沈冽身上的伤疤,杜轩从不细致去看,他们几个贴身随从皆如此。
沈冽不是疤痕体质,小打小闹的伤口很少会留下痕迹,能留下痕迹的,都是重伤。
后背那些伤口,是当初沈冽还在沈家时,他的生母郭晗月打的。
肩膀这一刀,则是被接来郭家后,被一个仆人在睡梦时所刺。
对方太狠毒,目标是沈冽的心脏,若非沈冽睡眠轻,听到脚步声惊醒,也许早已死在了对方的匕首下。
至今没有查出是谁派的这名仆人,刺杀不成功,他当场便自我了断了。
刺杀一事之后,本就不喜说话的沈冽更加沉默,还有肩膀上的这个伤口,他几乎不让任何大夫接手,一是戒备,二是后背的伤口,他不想给太多人看到。
以及这件事,他一个字都没有跟云梁的沈家提过,似乎比起云梁,他还是愿意留在醉鹿郭家。
从卧室出来,杜轩将门合上,转身看到林中虎还在八卦看着房门的眼神,杜轩用气音道:“你别多事!”
骂完白了他一眼,拎桶离开。
·
几十里外的长山山脚,密林遮天,大规模的军帐连绵成长线,一直到大丘湖的山林深处,不见尽头。
陶因鹤的大帐里,他躺在行军床上,双脚皆绑了石板,伤筋动骨一百天,已可见这数月都不能再行军打仗。
汪先生盘腿坐在陶因鹤身旁不远处,正在念陶因鹤接下去的行程规划。
变成一个双腿暂时残废的废人,汪先生把陶因鹤抛弃的彻底,连夜制定好了所有安排,就等天色一暗,派人趁黑将陶因鹤送回郑北。
又一个轻骑兵回来禀报,说双坡峡仍未看到任何兵马。
汪先生乐了,笑道:“有趣,这是去哪了。”
“继续等吗?”骑兵问道。
“等,”汪先生说道,“去等着就成。”
陶因鹤端起茶盏,靠在软枕上慢悠悠喝了口:“汪先生少有这么失策的时候。”
“不,”汪先生笑道,“他们绝对会去双坡峡,只是早晚问题。”
“早晚?可我们不会一直留在这里。”
“谁跟陶将军是我们了?”汪先生笑眯眯的看向他的脚,“陶将军当然不会一直留在这里。”
陶因鹤咽下脾气,冷冷道:“行,那就是你们不会一直留在这里。”
“嗯,今夜子时,我们便发动进攻。”
陶因鹤没接话,抬手将剩余的茶水喝光。
“待成功拿下整个无曲,一顿风卷残云后,我们便从郭庄江口离开。”
陶因鹤一顿:“为什么是郭庄江口?”
“那边尸体多,轻易不会有人去。”
“你不怕有瘟?”
“好怕的,”汪先生抬手,不安地放在胸口上,“可是怕也没办法啊,陶将军,行军在外,领兵打仗,难啊!某也想同陶将军一样,摔断个腿,好偷个浮生闲,离了这戎马倥偬,回去喝茶饮酒,美妾作伴啊。”
陶因鹤是赵秥身边脾气最好的武将,也忍不住在心底喷人了。
摔断个腿,你奶奶个腿!
这位如今在郑国公府如日中天的汪固汪先生,他最大的爱好就是当个搅屎棍。
他看似没有追求,功名利禄他没兴趣,相反,他比谁都节省,身上的衣裳,马车的帘布,无论破了多少个洞,打补丁就还能继续穿,继续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