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了想,他喊住手下,自己去找欧阳寰。
踏入大帐前,又有数名暗卫回来,先带回两具尸体。
裴显宏等人上去查看,郭裕远远看了眼,便进去帐篷。
却见刚才困顿得泪眼婆娑的欧阳寰,正坐在床头,神色凝重。
“欧阳先生。”郭裕出声。
“某听到了。”欧阳寰皱眉说道。
“没想到这贼人这么快就追来了。”
“悄无声息杀我们七人,他或许是单枪匹马而来,否则不会觉察不到。”
“可有尽快将其除掉之法?”
欧阳寰沉默,顿了顿,看着郭裕:“六少爷,难。”
“那就任由此贼嚣张?”
欧阳寰没说话,起身缓行,双手背于身后。
沈冽犹如猛虎,少年将才者也,当年才十三岁的沈冽,已能独战包括裴显宏在内的六名暗卫老师。
人皆有胜负欲和妒心,表面上夸沈冽年少有为的几个老师,心底或多或少都憋着股劲。
于是那两年,这些老师动不动便找沈冽比试,就在这来回比较之中,反将沈冽身手练得更好,尤其擅长以一敌众。
对付沈冽,哪怕是偷袭,欧阳寰都需得有足够的人数碾压之势,方敢去布局设阵。
而眼下,角色已颠覆。
他们在明,沈冽在暗,猎物变成了猎手了。
欧阳寰停下脚步,沉声说道:“当前最合适之选,我们离开。”
“先生说什么?”郭裕当即说道,语声冰冷。
“我说,离开,”欧阳寰沉声说道,“我们即刻撤退,先离开双坡峡。”
“先生,”郭裕面色难看,“你是说,沈冽甚至还未露脸,就将我们给吓走了?”
“不不,并非是被他吓走,”欧阳寰郑重道,“六少爷,沈冽本领再高,也无通天之能,我们如今人多,沈冽至多在背地里做小动作,上不了台面,我们根本没有惧怕他的理由。但我们此行计划并非和沈冽意气之争,而是要伏击灭他!眼下计划已坏,目的已达不成,故而撤退,因为我们没有继续留下来的必要了。”
郭裕的神情这才好看一点。
欧阳寰觉得欣慰,郭裕厌恶沈冽几乎人尽皆知,但无论郭裕个人情绪如何强烈,面对大局当前,他至少能保持住最基本的思辨能力。
半响,郭裕冷冷道:“此次计划,先生已详细周密了,但我们还是付之东流。”
“十谋八难成,这本正常。”欧阳寰说道。
郭裕点头。
这次双坡峡之行其实非常顺利,欧阳寰此前的所有判断都是精准的,他所作的针对沈冽的围剿,在郭裕看来,非常可行。
虽是针对沈冽,实则目光放在沈冽那些手下身上。
沈冽不好对付,但沈冽有软肋。
他们这次出师大利,捉到了陈为民和陆豹他们。欧阳寰及时调整策略,改为正面挑衅吸引沈冽注意,后方两队兵马抄后,一方包围,一方断逃路。
假如沈冽不是倾巢而出,其他手下在更后方的窝点中藏着,那么则需放跑五六人回去,由第三队兵马跟踪。
总之,此次所作打算,务必要将沈冽其党一网打尽。
至于沈冽,就算他能凭借高超身手逃走,可没了戴豫杜轩等人,他也已经废了。
沈谙死了多年,冯泽尸骨无存,章孟和石头早同沈冽分道扬镳,沈冽身旁如今剩下还算亲近的,就只有戴豫和杜轩。
若戴豫和杜轩也出事,沈冽便彻底众叛亲离,废得一干二净。
而这样一个沈冽,郭裕有十足把握,擅于攻心之计的欧阳寰可以用各种阴谋阳谋将他玩弄于鼓掌之中,令他丧失斗志,如同行尸走肉。
一切本该完美,问题偏偏又出在沈冽身上。
根本没有人料到,沈冽会这么快将目光锁定他们,并亲自追击而来。
“怎么可能?”郭裕想不通,“华州东南这片原野太大,单一个境坑阜便有方圆数十里,双坡峡内更是山路崎岖,多纵横河道,入来之后要摸索许久,凭沈冽出现在元一谷的时间看,他也许昨晚便动身出发了?”
欧阳寰淡淡一笑:“世事如棋,皆在博弈尔,六少爷,我们走吧,此地无可停留。”
郭裕心头浮起暴躁,嗤笑了声:“我自是懂取舍。”
他转身朝外而去。
出来见得那六具尸体,郭裕想了想,快步回自己的大帐。
一盏茶后,他喊来裴显宏,令他将刚写好的纸绑在弩箭上,射向尸体。
锐利的箭头穿过毫无生气的胸膛,带着败坏淤紫的血液破膛而出,阳光下光彩诡异,发紫偏黑。
郭裕负手而立,遥遥看着尸体。
清风从他清秀眉眼拂过,他的目光冰冷而阴沉。
身旁是训练有素,正在拔寨起营的暗卫们。
“沈冽,我接下去的大礼,你可得收好了。”郭裕低声说道。
第686章 早有安排(一更)
越渐浓烈的日头,让远眺处的山水河道,皆是粼粼的反光。
沈冽站在山坡上,笔直挺拔的身影似凝为青竹,头上斗笠遮了日头,阴影下的幽深眼眸平静看着山野下离开的郭家暗卫们。
长队似龙,人数上千,所谓郭家暗卫,其实称“郭家军”都不为过。
郭家本便为大世族,立世千年而不衰,确有这样的资本去培育一支足够强大的家族子弟兵。
他们步伐不算多快,未待彻底消失在视线尽头,沈冽便转身走了,骑马去到大木架前。
六具尸体高悬,郭裕“体贴”的在现场留了登云梯。
沈冽没碰,利刃割断木架牵绑岩石的粗壮麻绳,长腿踹向木架底座的木杆,三下踹折。
倾垮下来的大木架被他以臂力减缓落势,六具尸体晃荡沉降下来,颓倒在地。
血淋淋的窟窿洞开在本该鲜活的面容上,其余留白处,渐被尸斑所染。
伤口形状和颜色可见,是生前剜得。
沈冽有些喘不过气,他抬眸看向远处,葱郁茂盛的林木遮去大多视野,遍山芳草青萝,还有成群成群的野杜鹃,烂漫盛开于偌大天地。
缓了片刻,他才无声蹲下来,一个一个割开绑在他们腕上的麻绳。
黑眸触及没有手指的手掌,许久不曾掉泪的他眼眶渐红。
但他忍着了,从年幼起便深刻明白的一件事,眼泪这种东西,掉一次,人就脆弱一次,越哭越弱。
死者皆是高大的壮汉,尸体不可能全部带回去,沈冽就地寻了柔软的土,将六人全部葬下。
原野上有野兽,他需葬得极深。
有饥饿的流民,他不能立崭新的碑。
待最后一抔土盖上,天上已残金染空,沈冽静静看了它们一阵,这才拾起地上的弩箭,取下箭上绑缚的信。
“寒微者也,见字如晤。
此六尸为薄礼,厚礼在后。人有父母,贼徒亦有,地乡故土乃醉鹿,根在醉鹿。贼徒父母若在,则诛其父母。父母若亡,乃有族嗣。既敬业于邪僻虺蜴之寒微者也,岂留祸害于醉鹿之土。
贼之宗盟,活气将尽,而尔负信忘义之辈也,狼心狗肺,蛇性狐狎,终得众叛亲离。
寒微者也,尔当自愧于天地,还此贱命于醉鹿,自清自诛。”
是郭裕的字。
以及这寒微者三字,寒酸卑微之人,早年郭裕曾这样说过他两次。
那两次皆是举家皆在的大场面,郭裕表面玩笑,实乃真讽,郭家老爷们听着刺耳,但又因玩笑之故,不好真劝,只能勉强圆场。
沈冽那时没有什么表情,现在仍如是。
他平静地看完,染满淤泥的修长手指将信收起。
傍晚的风稍稍变大,很快大地将降温,变得寒冷。
沈冽俯身捡起之前摘下的斗笠重新戴上,最后看一眼六座新埋的坟,骑马离开。
回到牛岭山脚,入夜至深。
杜轩和戴豫轮流在路口等了一日,遥遥听到马蹄声,戴豫便拔腿跑出。
去时沈冽单枪匹马,回来仍是,戴豫心情变堵,上前叫道:“少爷!”
沈冽勒马停下:“今日可有发生什么?”
“没有!”
沈冽点头,翻身下马:“我需尽快休息,明日一早我们便走。”
“是!”戴豫应道,顿了下,忍不住问,“少爷,陆豹他们……”
“我亲手葬了。”
“……葬了。”
虽已猜到结果,但亲耳听到,戴豫依然不好受。
“郭裕留了封信给我,”沈冽将信纸交给戴豫,“你交给杜轩,由他保管。”
“真是他们?!”
“嗯。”
沈冽不想吃东西,特意叮嘱戴豫他不需要,让杜轩或其他人都不用来找他。
回屋后,他屋中灯火又只亮了一盏,但没多久便灭了,静的像是他没回来。
戴豫带着信去找杜轩,信上内容让杜轩气坏,双目赤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