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橙光铺满天幕,厮杀声从东北处传来。
抬头可见烧得灿艳的余晖,还有倦鸟掠过云际的羽翼。
“会死好多人吧。”季夏和说道。
沈冽看向那些晚霞,没有说话,暖软的夕色让他的清冷白皮染了层芒光。
翟金生就跟在他们后面,语声冰冷:“不管哪边死得多,死的都是敌人。”
“嗯。”季夏和应道。
用了两日两夜,他们绕了一条极远山道,在第三日黎明抵达醉鹿。
位于醉鹿金甲麟道的紫河西坊,沿着紫河北岸的一整条河堤长街,有七家客栈是沈冽名下的。
这七家空置的客栈悄然满员,掌柜的奉上热水和早已备妥的食物,总管事清点人数,少了足足二十五人。
杜轩接过总管事递来的名册,半响,淡淡“嗯”了声。
“他们,都出事了吗?”总管事低声道。
“乱世,正常的。”杜轩轻叹。
想到郭裕留下的信,杜轩说道:“对了,还有一事。”
他取出信纸,递给总管事:“看完便去安排吧。”
这些暗卫的家眷,这两年是有不少调动和搬家的。
但一些老人,心中总有故土情谊,死活不肯离开,又不能明着对他们说和郭家那些暗涌隐伏的矛盾,以及想着,郭家总也不会拿到明面上去动手,便暂时搁置。
跟总管事稍稍交接好事宜,杜轩转头回楼上卧房。
经过沈冽房门时,他在外将耳朵紧紧贴在门上。
没有沐浴水声,也没有书册翻页声,想是应该已睡下。
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了,虽然此处称不上是家,但到底是自己的地盘,是个可以暂时心安的所在。
杜轩直起身子,抬眸扫了眼客栈。
醉鹿。
醉鹿啊。
此处,也是他的故乡。
·
醉鹿郭氏,仅城中府宅,占地便足足有一百亩。
府宅对面便是闹市,茶水商铺林立,挑担小贩不绝,满街繁华昌盛,人流往来密集。
自庚寅年后,郭府大门便不曾关闭过。
不论白日黑夜,门庭皆是进出之人,各式衣着模样,或贫穷,或富贵,或年老,或气盛,真真是要将门槛踏烂。
天色渐沉,一辆马车停下,三个头戴儒巾,形容儒雅清癯的中年男人自马车上下来。
门前守卫接了他们的拜帖,转身进去府内。
三人的面色并不好,有些丧气的站在马车旁,彼此说话的声音很轻很低,忐忑不安。
不多时,守卫出来,要他们进去在茶水间小侯。
他们此次来见的人,恰是郭府最忙碌的郭兆海。
自江州回来后,郭兆海便一直在郭府,几乎足不出户。
但也自他回来后,来郭家拜访的人,十个里面有七个是来找他的。
三个男人进去茶水间,已有九人坐在里面等着。
都是通诗书的文人,彼此见面,不管认识与否,都习惯拱手相问。
三个男人也不例外,同旁人打了招呼后,便安静坐下。
人一多,且地位或多或少都有一点,故而一些人便藏不住自己的表达欲,显露才华的,炫耀权贵的,还有诸多奇闻异事,也要拿出来一说。
三个男人沉默坐着,别人问及他们时,答上一两句,别人若不问,他们便像是不存在一样,只在角落里面呆着。
有人聊着聊着,提到衡香,以及东平学府。
那位当年在京城嚣张狂妄的小邪童重新出现了,并且放话出来,她将力保东平学府,任何敢碰东平学府的人,她必不轻饶。
说书先生们说得绘声绘色,称她哪怕对付不了千军万马,但与万军之中偷袭暗杀主将,于她完全不是难事。
三个男人本无言,听到“阿梨”二字时,其中一个男人抬头朝说话的人看去。
那人生得敏锐,注意到他的视线,回过头来笑道:“怎么,兄台也对那位阿梨姑娘有兴趣?”
“没有,”男人摇头,“听着耳熟。”
这时,一个小丫鬟进来上新茶。
三个男人淡淡道谢,便听小丫鬟压低声音对他们说道:“我家老爷说,你们三人只能去一人,现在便去。”
三人一顿,随后彼此互看。
“我去吧,”一个男人说道,“我口才较你们稍好一点。”
小丫鬟领着他,悄然从一旁侧门离开。
其他人不是笨蛋,知道这是插队。
但行事隐晦,并未明目张胆,以及想见谁,本也是主人说了算,所以大家便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郭兆江不是一个人在书房的,书房里还有其他六人,其中郭家三爷郭岩川也在。
男人跟随小丫鬟进去,小丫鬟福礼后悄然告退,男人上前一步,拱手说道:“小人王旭度,见过郭大人。”
“坐,”郭兆江说道,“王先生客气。”
王旭度道谢,在旁坐下。
却见郭兆江并没有屏退左右的意思,王旭度轻皱眉:“郭大人……我此行目的,大人应该知道的。”
郭兆江淡淡一笑,说道:“沈冽一事,我做不了主,我们郭家已同他恩断义绝了。”
第690章 少年悍将(一更)
王旭度错愕。
他看着郭兆江,目光再看向旁人。
众人脸上的神情安静无波澜,看待这件事情的态度太过平淡。
“这,”王旭度皱眉,“郭大人,沈郎君是府上表少爷,自小长于郭府,恩断……义绝?”
“一些家中私事,不方便同外人细说。”郭兆江温和说道。
郭兆江的性情,王旭度非常清楚,他能这么说,便真的是这么回事。
还有,对方话说得很明白了,这是私事。
王旭度倍感震惊,用了些功夫缓和,他抬起手冲郭兆江一拱:“那,某便不打搅了。”
“王先生稍慢,”郭岩川起身说道,“王先生,你自探州而来,途中定经颠簸,莫不如在我们府上歇息两日,一纾车马劳顿之苦。”
“不了,”王旭度摇头,“我得去找沈郎君。”
“无人知沈冽眼下身在何处,王先生去哪儿找?”
王旭度叹了口气,神情不掩疲惫:“那也得找。”
说完,他抬手又是一拱,转身离开之际再度被郭岩川叫住。
“王先生!”郭岩川上前,“我父与蔺公相识多年,此次……”
“我得走了,”王旭度略显不耐地打断他,“贵府既与沈冽断交,我便久留不得,告辞。”
“为何久留不得?”郭岩川皱眉,“你言下之意,只认沈冽,不认我们?”
王旭度摆了下手,直接走了。
郭岩川微愣,转头看向郭兆江。
郭兆江神情仍温和:“由他去吧。”
“他这是何意?”郭岩川羞恼走向郭兆江的书案,“我偌大郭府,比不上一个沈冽?沈冽能长这般大,是吃谁的,用谁的?”
“王旭度所代表,乃探州蔺氏,眼下他头也不回地去追沈冽,定也是探州蔺氏之意。”
“你是说……探州蔺氏将与我们决裂?”
“或许吧。”
“笑话!”郭岩川气道,“他们自身泥菩萨过江,四处求人,竟不将我们放于眼中?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们求他呢!”
郭兆江笑了笑,没再说话。
王旭度回去茶水偏厅,与林义平,蔺阵一说,三人不再多留,离开郭府。
出来时撞见急急回府的郭家四爷,三人招呼都未打,朝马车走去。
倒是郭义文认出王旭度,回头叫道:“哎!王先生?”
王旭度回头看他一眼,不作理会,俯身进去马车。
“这是怎么了?”郭义文不解。
一旁随从摇头:“不知道。”
“算了!”郭义文心烦,“不理他!”
郭子钰和郭裕失了联络,而今天得到的几份情报皆不太妙,郭义文的眼皮已跳了一天,总有一股说不出的心慌。
郭义文进去郭府,王旭度等人的马车扬长离去,长街灯火明耀,在尽头处,迎面而来两匹高大骏马和一辆马车,与他们擦肩而过,最后稳稳停在了郭府门口。
门口近十个守卫刚换岗不久,严整冷峻,却在瞧见马背上之人后,面露诧然。
戴豫和翟金生自马背上下来,杜轩抬手掀开车帘:“少爷,到了。”
守卫们的目光都朝车厢看去。
光线并不是很好,幽黑之处,宛如有隐伏惊世的雷霆,又像是深海中的暗涌。
一个年轻男子从车厢里走出,剑眉星目,深邃清俊,灯火在他脸上落下一层淡色华光,年少的稚气褪去一些,棱角越渐分明,倨傲清冷的宛似一柄出鞘的绝世宝剑。
沈冽一改平时轻闲装束,发上束着玉冠,今日所穿乃一身深紫色劲云松纹束腰锦衣,笔挺锋利,身姿秀颀挺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