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烟冷哼了一声。
祝成瑾带着人拂袖而去。
许世宗长身一揖恭送他离开,然后回头吩咐道:“把这里收拾一下。”
下面的那些士兵立刻上前来把倒在地上的那些尸体和头颅拖走了,许世宗又回头,看了一眼前方矗立在黑夜中的紫宸宫,他神情复杂的往前走了一步,突然又停下,捂着嘴用力的咳嗽了起来。
“公子!”
他身边那个小厮急忙上前扶住他,许世宗却越咳越厉害,腰都直不起来了。
南烟背着手站在一旁,冷冷的说道:“这么一个运筹帷幄的人,就不知道如何照顾一下自己的身体?都这个样子了还不喝药养息,是在等着——出师未捷身先死吗?”
许世宗捂着嘴,咳得两眼通红的抬头看了他一眼。
南烟的神态根本不像一个被挟制的人,反倒像个做主的,还对着他身边那个小厮说道:“好歹也是仁孝皇后的哥哥,咳死了说不过去。赶紧扶着你家主子回去休息吧。”
许世宗好不容易忍住咳嗽,但人还是非常的虚弱,喘息着笑道:“贵妃娘娘,果然人品贵重。难怪连小妹都对你,另眼看待。”
南烟冷冷的垂下眼皮。
也不接他这话,只对他身边那个小厮说道:“还不赶紧扶着你家主子回去休息?”
那小厮看了许世宗一眼,许世宗轻轻的点了点头,于是一行人都护着他,也带着南烟离开这里往武英殿那边走去。
在离开的时候,南烟回头,看了一眼已经被夜色吞没的紫宸宫,微微的眯了一下眼睛。
一众人等很快到了那一列排房前。
大概也是早就准备了要在这个地方暂时安置,许世宗让人事先打扫好了,虽然也很简陋,但住人还是没问题的,那个小厮送许世宗回到一个房间里之后,又指着隔壁的一个房间对南烟说道:“那里,是公子让人专门为娘娘你打扫出来的,比别的地方更安静,也有人守着。”
南烟站在门口,只转头看了一眼那个明显看上去比较大的房间,但没有立刻带着听福过去,而是往里走了一步。
许世宗已经靠坐在床头,这个房间的墙角还摆着一个炉子,上面正在煎药。
闻到药煎好了,那小四立刻过去把乌黑的汤药倒出来,端到许世宗的面前。
药还烫,许世宗摇摇头示意他放到一边,然后说道:“小满,你先出去吧,我有些话,想要跟这位贵妃娘娘说。”
这个小满回头看了南烟一眼,听话的退了出去。
南烟也吩咐了一声,听福虽然有点担心,但看着许世宗病恹恹的样子也不像是能伤人的,便对南烟说道:“奴婢就守在门口,娘娘有不对了唤奴婢一声便是。”
南烟点点头,他们便都退了出去。
屋子里,只剩下两个人,还有满屋子腥苦得有些呛鼻子的药味,熏得南烟都忍不住抬手擦了一下鼻尖,但许世宗显然是已经习惯了,在烛台下显得越发苍白的脸上浮起了一点淡淡的笑意,说道:“娘娘莫要见怪,这是在下续命的东西,没了它,也就没了在下。”
南烟微笑着走过去,低头看了一眼那黑乎乎的汤药。
似笑非笑的说道:“没了它就没了你?”
“……”
“那本宫现在若是打翻了它,是不是许大公子就做不了乱了?”
许世宗抬头看了南烟一眼。
他虽然虚弱,可那双眼睛却精光内敛,半晌,微笑着道:“这,倒也不至于,在下这口气,还得吊着。”
第3046章 那一颗,是人心吗?
他虽然虚弱,可那双眼睛却精光内敛,半晌,微笑着道:“这,倒也不至于,在下这口气,还得吊着。”
南烟盯着他满是病容的脸。
“这么辛苦还要吊着这口气,为什么呢?”
“为什么?”
许世宗仿佛有些好笑,抬眼看着南烟,说道:“就像娘娘刚刚说的,要吊着这口气‘作乱’。只不过,在娘娘的眼中看来,在下是在作乱,可在下知道,我是在匡扶正统。”
南烟皱起了眉头。
如果说从在大殿之上见到许世宗之后,她就一直在疑惑,身为仁孝皇后的哥哥,原本是皇亲国戚,是离权力中心最近的人,为什么一定要跟祝烽作对,要来帮助祝成瑾闹事,那么刚刚,从他在祝成瑾面前郑重其事的昭示自己的身份是“儒生”,而现在又说出“匡扶正统”这四个字,南烟再是愚钝,也明白过来了。
他并不是要跟祝烽作对,他只是要帮助祝成瑾夺回皇位。
因为在他眼中,祝成瑾才是“正统”!
如果他是为了别的狭隘的目的,例如高官厚禄,又或者家族兴盛什么的,南烟有多的是的锋利言辞来跟他辩驳,可听到他的目的是这个,她一时间竟也说不出什么。
说起来,夺取皇位这件事,始终是祝烽生命里的一个污点。
哪怕自己跟他相濡以沫,但在这件事上,南烟也并不偏颇,既然他要动手抢夺这个皇位,得到了万人之上的尊位,那就势必要承受自己做出这件事之后该承受的一切。
比如说,儒生的非议。
比如说,史官的记录。
甚至于,千万年之后,世人对他的议论。
想到这里,南烟更是觉得心头烦乱,她再度抬眼看向许世宗,这个被自己猜做“神”的人,此刻看来也就是个普普通通的人,甚至,比普通人更孱弱一些,他躺在床上的时候,整个人都凹陷下去,像一条被掏空了的破麻袋。
可是他的眼神,坚毅无比。
拥有这样眼神,和这样心志,这样城府的人,显然不可能被她三言两语就辩驳得倒,南烟也自认,自己那边嘴皮子,跟儒生辩,那是班门弄斧。
于是她想了一会儿,转身走到屋子的另一边拖了一把椅子到床边坐下。
许世宗微微挑眉,也看出来,南烟是打算熬的意思。
他说道:“贵妃娘娘有话要跟在下说?”
南烟看着他,说道:“所以,那尊送子观音里的麝香珠,是许大公子你放进去的,对吗?”
“……!”
许世宗原本坚不可摧的眼神,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有了一丝扇动。
随即,他捂着嘴用力的咳嗽了起来。
南烟却丝毫没有怜惜病弱的意思,反倒眯起眼睛,眼中全都是冷光:“果然是你。”
“……”
“那个时候,本宫说那尊送子观音弄断了手,要重新修补的时候,就是想要看你们每个人的反应,后来,冉小玉却在那个地方遇上了许世风。”
“……”
“可是,本宫前思后想,不管是他一直跟随皇上镇守北平,还是后来官居高位,一直是皇上的股肱之臣,他都没有理由对仁孝皇后做这种事。更何况,魏王被立为太子,许大将军算得上是太子的第一个保护人,若太子是他的亲外甥,这层关系应该会对他更有利。”
“……”
“所以,即便他真的有心作乱,也不可能从对仁孝皇后的生育这一点上下手。”
说到这里,南烟的眼神中仿佛淬了冰。
她探过身去,冷冷的瞪着许世宗的眼睛,好像恨不得看穿这个人心底的歹毒。
“所以,是你。”
“……”
“你因为常年缠绵病榻,在皇上发动靖难之役的时候,也没有办法帮助祝成瑾,深以为憾,所以,哪怕仁孝皇后被册封,许大将军高升,你都不肯到京城来,跟皇上沾惹一丝一毫的关系。”
“……”
“而你为了掩饰自己的罪行,竟然这样算计利用自己的兄弟。”
“……”
“你还这样对待自己的妹妹。”
“……”
“你胸口还能跳动的那一颗,是人心吗?”
许世宗像是有些承受不住,又捂着嘴用力的咳嗽了起来,而南烟坐直了身子,冷冷的瞥着他,就好像看自己脚底的什么脏东西一样。
过了许久,许世宗一直咳得脸颊发红,连脖子都红了,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他伸手哆哆嗦嗦的拿起桌上的那碗药就往嘴里送,可因为手抖得太厉害,一边喝,乌黑的汤药一边往外洒。
他虽然病弱,却也是个清静矜贵的公子,但这个时候,狼狈得像头丧家犬。
南烟只冷冷的看着他把那半碗药喝完。
总算平复了一些,许世宗摸出袖子里的帕子擦拭着嘴唇,眼睛也红了,沉声说道:“我,我的确对不起他们。”
“……”
“这一口气吊着,也就是吊着。等哪一天吊不下去了,阴曹地府,我自然会去向妙音请罪。不过——”
说到这里,他又抬头看向南烟,冷冷说道:“贵妃娘娘如此义正辞严,又何不用同样的态度,去劝谏当今皇上?”
“……”
“我对不起自己的兄弟,那他呢?”
南烟的神情一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