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头一看,是走在她前面几步的祝烽,他坐在马背上,后背微微弓起,一只手握着缰绳,一只手握成拳头捂在嘴前,肩背轻轻的震颤着。
虽然咳嗽的声音不响,但这些日子下来,南烟很清楚,这种声音是他极力克制之后,克制不住才会泄出来的。
见此情形,南烟立刻说道:“原地休息吧。”
照理说,在军中是容不得贵妃,或者说,容不得一个女人来指手画脚的,但走的这几天,跟在皇帝身边的人早就明白,贵妃说的话当半个圣旨。
所以她一开口,周围的人都停了下来,当然不是完全的要原地休息,而是还等着皇帝表态。
祝烽回头看了南烟一眼,他的眼角微微有些发红,显然是刚刚憋着咳嗽给憋出来的,但对南烟的自作主张倒也没有太生气,只皱了一下眉头,然后说道:“原地休息。”
众人立刻下马。
因为看得出来他们并不打算长时间休息,所以士兵只是搭了一个简易的人字帐篷,仅容他二人进去休息,祝烽先进去坐在一张毛毡子上,英绍立刻带人在帐篷前不到两步的距离起了一堆篝火,又架起一个锅架,正要煮水,南烟提着一个水囊从旁边走了过来,递给他。
英绍道:“娘娘,这是——”
南烟道:“这是药,你先热一热。”
英绍立刻明白过来,将那水囊中的汤药倒出一些在漆黑的小锅里架到锅架上,篝火舔舐着锅底,不一会儿,汤药咕嘟咕嘟的冒着泡,空气中弥散着浓浓的汤药味。
但,药味再难闻,也比不上祝烽的脸色难看。
彤云姑姑他们守在篝火前,不时的回头看着皇帝阴沉的脸色,一个个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好不容易药热好了,彤云姑姑小心翼翼的将锅取下来,又坐到冰雪里,等汤药凉到可以入口的程度,这才慢慢的倒进一个碗里。
这时,南烟走过来拿起那碗。
彤云姑姑道:“娘娘……?”
南烟道:“本宫来。”
说着,她端着碗转身走向帐篷。
彤云姑姑暗暗的松了口气。跟在皇帝身边这些天,她怎么会不知道皇帝陛下的“讳疾忌医”,一说起身体,喝药这样的事,哪怕是贵妃也要被他埋怨,周围的人更是讳莫如深,一个字都不敢提。
也只有贵妃,敢端着热气腾腾的汤药过去了。
南烟走到帐篷里,药味立刻弥散开来,萦绕在这个小小的人字帐篷里,她轻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正打算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劝这位脸色比汤药色更难看的皇帝陛下要药,却见祝烽冷冷的伸手将碗端了过去。
南烟顿时傻了。
“皇上……?”
祝烽冷冷的瞥了她一眼:“怎么,这药不是给朕的?”
“不,是,当然是为皇上准备的。只是——”
只是,他怎么会——
脑子里的想法还没成形,祝烽已经端着碗,咕咚咕咚的将汤药喝了下去。
热过的汤药更苦更涩,哪怕是他这样吃惯了苦的人也忍不住皱起眉头,露出了难耐的神情,更要命的是,原本身体冰冷,突然喝了这热腾腾的东西下去,冷热一冲,祝烽立刻有些克制不住的咳嗽了起来。
“咳咳,咳咳咳咳。”
一见他咳嗽,南烟急忙伸手去轻轻拍他的后背给他顺气。
这一咳就有些停不下来,祝烽捂着嘴将脸偏向一边,将碗递给南烟:“拿走。”
南烟接过碗,仍然看着他:“皇上没事吧?”
祝烽一言不发,接连深吸了好几口气,像是想要把这阵咳嗽咽下去,可越吸气咳得越厉害,这样炽肺煽肝的咳了一阵,整张脸已经涨得通红,他甚至来不及拿出手帕,反手捏着袖子捂住嘴,痛咳了两声,终于把这一阵给忍了下去。
看着他这样,南烟的心仿佛都沉了下去。
她怎么会不知道,进入这样冰天雪地的恶劣环境,好人都要被冻坏了,更何况祝烽的身体本来就——如今他咳成这个样子,已经是自己忍了又忍,完全忍不下去才会暴露出来。
而刚刚,他肯乖乖喝药,也不是因为他想喝药。
只是,他已经知道,自己要忍不住了。
南烟咬着下唇,轻声道:“皇上——”
她的话没说完,远处突然传来了一阵马蹄声,抬头一看,是之前派出去的几名斥候中的一个,显然是探听到了什么消息回来了。
祝烽用力的将袖子捏在手里,沉声道:“拿水来给朕漱口。”
南烟不好说什么,只立刻对彤云姑姑点了下头,彤云姑姑立刻拿了一碗刚刚烧开的水,又兑了些冷水进去,弄温了才送到祝烽的身上,他立刻仰头喝了一大口,漱过之后吐到了帐篷的边上。
然后,就看见英绍带着那名斥候走了过来。
南烟立刻将碗递给了彤云姑姑,再看祝烽时,他已经恢复了常态,好像刚刚剧烈咳嗽的样子只是一个幻影而已。
英绍带着斥候走到祝烽跟前跪拜。
祝烽直接道:“军中不必多礼。你探听到了什么?”
那斥候低头道:“启禀皇上,末将探查到东北方距此地十六七里处,有马蹄迂回的脚印。”
“迂回……?”
祝烽的眉头立刻皱紧了,他想了想,又问道:“有多少人?”
那斥候道:“足迹凌乱,不好判断,但至少有两三百人。”
至少二三百人的队伍,骑着马,在前方迂回?
听到这句话,南烟的脑海里莫名的浮现出了蒙克那张苍白的脸上,一双病态的,透着血红的眼睛。她突然感到一阵寒意,抬头看向祝烽。
倓国人这是在干什么?
第3643章 锈红色
祝烽沉着脸只思索了一会儿,便说道:“传令下去,全军备战。”
英绍应声,立刻转身走了下去。
南烟原本还有满腹的疑惑,可一听到“备战”二字,再多的疑问也被她自己硬生生的咽了下去。她不再说一句话,只安静的坐在一旁,听着越来越凛冽的风声,隐隐透着一点杀意,连风中卷裹着的雪沫扫过地面的样子都更添了几分肃杀之气。
祝烽又吩咐四名士兵:“再探。”
那四人翻身上马,很快便消失在了茫茫雪原之上。
这一次,消息来得更快。
十里之外,已经发现了倓国大军的踪迹。
祝烽问道:“来的人有多少?”
那士兵道:“一万有余。”
一听这话,南烟的眉头就拧了起来。
在雪原上不好判断人数,所以这个探路兵说的只是一个大概,但既然是万人有余,那还是一支非常大的队伍,而显然,就是指着他们来的。
或者说,是指着祝烽来的。
想到这里,南烟慢慢转头看向同样拧着眉毛,神情凝重的祝烽。这时,英绍走到了帐篷前,轻声说道:“皇上,微臣认为,不宜直撄其锋。”
祝烽冷冷的看了他一眼,道:“阵前怯战,你可知是大罪?”
英绍道:“微臣并非怯阵。只是,微臣乃是御营亲兵统领,只负责皇上的安危。微臣认为,此次行军本就是贸然行动,皇上不宜与倓国士兵发生正面冲突。”
他这话说出来,祝烽和南烟,连同小顺子他们几个服侍的都愣住了。
英绍身为御营亲兵统领,跟在祝烽身边的时间仅次于当年的叶诤,他身居高位却少言不泄,除了忠实的执行皇帝的旨意之外,很少执意皇帝的旨意。但这一次,自从跟着祝烽进入了草原腹地,他的话加起来已经比过去几十年来跟在祝烽身边的时候还多。
而他这样的态度也让南烟明白,她对这一次祝烽的一些行为的担心,并不是多余的。
祝烽沉声道:“你好大的胆子!”
英绍跪在地上,低着头沉声说道:“微臣斗胆,也是为了皇上的安危着想。此次两位将军被皇上调往东西两路,兵力尚未集结;且前方出现的迂回的脚印,显然是他们皇上的位置,他们是有意要在此地与我们交锋对阵。对方有备而来,而我方立足不稳,不宜与倓国对阵。”
祝烽道:“你是认为,仅凭朕一个人,也不足以与倓国的骑兵对阵?”
英绍道:“微臣不敢,只是——皇上乃是万乘之尊。”
祝烽道:“朕乃万乘之尊,所以,对方只是万人有余的队伍,根本不算什么。”
英绍的喉咙一梗。
他不太会官场上的话术,一开口便是实实在在的话语,刚刚的几句话,已经算是擦着皇帝的逆鳞在走,如今祝烽这话一出,他便再也说不出话来。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抬起头来,小心翼翼的看了坐在一旁的贵妃一眼。
之前在马扣子那边,贵妃也是站在他这里的。
只是这一次,南烟拧着眉头听了半晌,却一直沉默不语。
祝烽也看了南烟一眼,但只是匆匆一瞥,但对着英绍冷冷道:“英绍,大敌当前,朕不想乱了军心,若你再多言,朕不介意杀你以定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