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强大无比的神魂,指的便是斩苍的神魂。
假死说得容易,可魂魄离体,以己之魂去纠缠心魔,却是凶险无比。那心魔吸收了历代修士大能的修为,当今世上任何一位修士都无法轻易胜过它。
而斩苍,他是扶桑树的树灵,木头成精,原本就无欲无求,心魔难以入侵,亦无法将他的力量吸收,导致生灵涂炭。
岚光仙姑看着斩苍,缓缓道:“此事,恰好非你不可。”
“没有什么恰好,”一直镇静得好似在听旁人之事的斩苍,声音低沉。他身上还穿着昨日那身衣服,胸前的伤口虽已愈合,血污却留在了身上,没想起来要换,也没想起要用清洁咒洗净。“这本就是布局之人故意为之,他们故意给樱招留下一道生门,诱我去死。”
不得不说,这个局布得很成功。
“樱招以后……”斩苍本来想说,樱招以后就要麻烦苍梧山好好照顾了,可他恍然间又想起,自己在说什么傻话?苍梧山本就是樱招的家,她在家里受到的照顾自然要比在他这里仔细得多。
“斩苍,”岚光仙姑沉吟了片刻,突然温言道,“樱招心中有关你的记忆,已经与心魔融为一体。若是能成功将心魔拔除,那她的记忆也会随着心魔一道消散。她不会……”
这话说得实在残忍,她难得犹豫了许久,才将接下来的话说完:“她不会再记得你了。”
不会记得爱过他,不会记得杀过他,更加不会记得在灼灼时光中与他经历过的所有的一切。樱招接下来的人生,只能彻彻底底地与“斩苍”这个名字划清界限,一旦记起来,便有可能重新被妄念缠身。
冬日阳光稀薄,院子里积了十来尺的深雪,几只胖鸽子在枝头跳来跳去。一大抔雪从枝头崩塌下来,激起一阵云雾般的雪粉。
参柳看到从方才起便一直神色浅淡、表现得仿若赴死之人不是自己一般的斩苍,缓缓地抬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半晌,他张嘴,轻声道:“如此,甚好。”
傍晚,山间各处燃起了炊烟,人世间最为平淡的烟火一条一条地往天空直上,最后牵搅到一处,盘成一团云雾。
是以后再难见到的风景。
岚光仙姑回了师门,紧急联系其余门派,为魔域与中土之间不日大战而做准备。参柳留在这里,看着屋子里斩苍坐在樱招的床榻上从白日守到天黑,终于忍不住提了一壶酒敲门进去。
冥冥暮色下,斩苍与参柳坐在窗边,都有些沉默。
愿意为樱招牺牲之人,不只有斩苍一人,但只有斩苍不怕被心魔纠缠。他们其余修士,特别是师父,一旦被心魔侵蚀,后果不堪设想。
他们都知道,此事非斩苍不可。
参柳本来可以舌灿莲花,但这断头酒一般的氛围让他的心情沉重无比。连闷了三杯酒,他才看着斩苍问道:“你真的会死吗?”
“我又没死过,我怎么知道?”斩苍撑着下巴,看了一眼夜色中透着蓝的雪景,又将目光转回床榻。在那里,樱招被施了昏睡咒,连同心魔一起,都未曾醒过来。
他再未将目光移开,就这样将她望了许久,又道:“也许,树身没问题的话,终有一日我能重新聚魂吧,只是不知道需要多久。十年、一百年,甚至更久都有可能。”
毕竟此前,他花了不知道几万年才有了人形。
“魔域那边,就这样不管了?”参柳又问。
“身后事,交给身后人,”斩苍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对于魔族子民,我已仁至义尽,至于以后怎么样,由他们去吧。”
寂寂雪夜,天上挂了几颗残星,远处似乎还有狼在号叫。
参柳回了隔壁房间,不再打搅他们。
斩苍关了窗户,走回樱招身边,帮她把被角掖好。她的手有些凉,他默默地牵起,看到她的手落在自己的掌心,小小的,像燕子落进温暖的巢穴。
真想就这样筑起一个窝,永远都不放开。
可是不行。
“樱招,”他将她的手拉到嘴边,抚摩着她手指上的薄茧,然后一根一根地亲吻过,又撑着脑袋凑到她面前,特别小声地絮叨道,“在黑齿谷时,我老是威胁你,说要杀了你,还说要抽去你的记忆,不知道那时候的你听了是否会觉得委屈……应当会吧,毕竟在此之前,你能遇上我这种浑球的机会也不多。后来我想过,怎样做才算是尊重你,我一点一点摸索了很多,想着至少不能动不动就将你困在时间暂停里,动不动就要将你的记忆消除……
“梵海寺那段签文,我其实根本不信的,你身边有这么多爱你的人,怎么可能会应验呢。那时候,我放出豪言说要让你忘了我,好好活下去,说的其实是假话。我才舍不得你忘了我……在我之后,你喜欢上谁我都会伤心。”
他伸出手轻轻点了点她微翘的鼻尖,白釉一般细腻的触感令他爱不释手。
就这样他又看了她很久,才接着说道:“不过抱歉啊,樱招,这次真的要食言了。但我想这样也好,你忘记我,总好过醒来之后得知自己亲手杀了我。虽然我知道你真的很勇敢,即使好好地将我记着也能处理好这件事。但是不行,我不能让你承担再次被心魔侵蚀的危险,不行。”
他一连说了很多个“不行”,也不知是说给她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在黑齿谷时,他说过,一定不会让她入魔。连这样简单的承诺都没有做到,不知道她会不会觉得他很没用。
那么至少这一次,他要将她保护好。
视线中樱招的眼角留下了两行清泪,斩苍眨了眨眼,伸手替她拭去,温热的泪水却一时擦不干。
但是她不能再哭下去了,再哭,另外那部分被封闭的心魂估计也要守不住了。心魔此时被岚光仙姑短暂封住,不知何时便会重新夺回控制权。
他只好俯身将她抱起,低着头将唇贴近她的眼角,将她的泪水吻干净,然后极其温柔地说道:“别哭了,我现在替你去收拾掉那些害你的魔族,乖。”
樱招枕头旁那根关键时刻并未给她任何保护的扶桑木簪被他拿起,下一瞬,一道与他一模一样的分身出现在床榻旁。两个斩苍无声对视一眼,被分裂出来的那一个瞬间消失在了房中。
太簇从军营回到洞府,走到房间门口时,脚步突然一顿。
踌躇了片刻,他才将门推开。
黑暗中有一道人影静静地坐在主座上,看着他踏进房门,才一抬手将灯点上。
“斩苍。”其实不需要点灯,太簇也知道来者是谁,斩苍身上的魔气太过独特,即使再收敛,也是锋芒毕露的。
斩苍没应他,只垂着眸淡淡地说道:“许多年前,我刚出黑齿谷时,不通人情,莽撞之下被污蔑成窃贼。蒙你出手相助,教了我许多道理。投桃报李,我曾赠过你一根扶桑木,言明当你有危险时,这根扶桑木能救你一次。”他顿了顿,抬眼问道,“那根扶桑木,不是让你来对付樱招的。”
昨天夜里,斩苍便有所怀疑,假如樱招的心魔不是从内心生出,而是借助外力种下,那这股外力须得先破除扶桑木对樱招的保护禁制。
然而禁制并未被破除,只是莫名其妙地失效了。说明那附近有另一根扶桑木出现,所以樱招身上地那根扶桑簪子,没有识别出对方的敌意。
斩苍此生,只赠出过两根扶桑木,一根是太簇,一根是樱招。
不同的是,太簇那一根,只能用一次。但他一直没用过,正如他好东西一定要留到最后的性格一般,在这关键时刻,果真派上了用场。
“如果我没猜错,给你的那一根,应当已经化作灰烬了。”
太簇站在原地默了半晌,知道今日怎样也逃不过这一遭,心中反而镇定下来。他抬脚在斩苍旁边坐下,这才发现这只是斩苍的分身。
是觉得仅凭分身便能对付他吗?
还是那么傲慢。
“是,已经化作灰烬了。”太簇颔首承认。
倒是省了审问的步骤。
“你是怎么想的呢?”斩苍到底还是笑了,只是那笑容带着些自嘲。
太簇反问道:“将魔尊之位给临则,而完全没有考虑过我,您是怎么想的呢,魔尊大人?”
斩苍皱了皱眉头:“你不适合。”
太簇没有试图辩解,他只是平静地说了一段故事:“小时候,在我真正学会杀戮之前,与我一批被师父收养的小孩有很多。受训期间引导我们互相攻击,是师父们有意为之,并且乐见其成之事。当时与我一起受训的另一个同伴,因为嘴很甜又听话,性子比我要好太多,所以训练完成之后总能得到师父更多的关照。同样是枣子,师父每次给我一篮,给他两篮,还道是因为我不爱吃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