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她远在苍梧山,还未被那大块头剑灵给诓骗至冀州。大不了他辛苦一点,将那魔修揪至苍梧山,逼迫其弹奏这曲《蒹葭》与她听,然后让再她拿着刑天从里至外将杀阵给破了,也算了了那剑灵一个执念。
想到这里,斩苍竟产生了一丝紧张的欢喜。
这总算得上一个正当理由吧?
“将你的详细位置告诉我。”
斩苍站起身来,照着贺兰舒报给他的位置不紧不慢地结出一道传送法阵。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魔尊踏着传送法阵瞬间出现在冀州荒山时,仍是一脸气定神闲,满山的怨气与哀号对他来说并未产生丝毫影响。他随意瞥了一眼被道道黑墙围绕着的蒹葭杀阵,里面的血雾已经浓到将黑色的光墙染成血色。
看不清里头的光景,他却陡然感受到一股再熟悉不过的剑气。
“阵中有人被困吗?”他飞快地转头问贺兰舒。
不知怎的,被面具隔绝的声音破天荒地透露出一丝焦急,贺兰舒被他浑身散发出的杀气震慑住,张嘴时竟有些磕磕巴巴:“是……是……苍梧山的剑修……”
“樱招”二字还未说出口,斩苍已然消失在她身前。接着那杀阵便被他从外面轰出了一道口子。
目睹这一切的贺兰舒突然福至心灵,劫后余生般抚着胸口倚着树干大喘粗气。
她赌对了。
这魔尊与苍梧山剑修,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人之间,竟然有故事。
故事自然是有的,只不过眼下谁也没心思去叙这份旧。
早在琴音停止时,樱招的神志已经完全恢复清明。变为剑灵的刑天,能爆发出多强的威力,全靠主人力量的强弱。此前主仆二人被杀阵摄住了心神,束手束脚地被压制得憋屈无比。
而当樱招出剑不再犹豫后,那只会躲在七弦琴后装神弄鬼的十三雀便再不是她的对手。她的剑术本就变幻莫测,招招都有搅动天地之势,如今更是浴日滔星、无懈可击。
而十三雀为护着那把当作阵眼的琴,只能纵身一跃,拿着一支不知是何骨头做的笛前来应战。
他体内的心魔对站在阵外虎视眈眈的魔尊惧怕无比,原本催动起来毫无障碍的魔气竟发生了些微凝滞,竖成直线的魔瞳不安地在眼眶中转动,十三雀只得闪身捂住眼睛对其进行安抚。
大能过招时,一招都不能踏错。
十三雀只一招不慎,而后便左支右绌,再也抵挡不住樱招的攻势。
作为阵眼的那张琴被樱招一剑劈开,魔修自觉大势已去,捏着一张传送符欲逃。站在杀阵外一直未再出手的魔尊却突然降下来一个困阵,兜头将他罩在其中。
杀阵已破,四周恢复成荒凉的模样,寂寂空山中怨气尽收,唯见几只胆大的乌鸦在嘎嘎叫。
贺兰舒急急奔至十三雀身前,将他腰间装着妹妹魂魄的琉璃瓶解下,郑重地将其交至队伍中一名金丹期的修士。那人随即领命,踏着剑便直往回赶。
而樱招在破阵之后,已经完全脱力,她将刑天插在地上才得以勉强支撑住身体。她望着那张残破的七弦琴和围绕在四周用人皮与头骨做成的乐器,有些愣神。
受伤的右手血流如注,顺着手背往下漫至刑天剑身。那剑灵十分嗜血,浇灌其上的血越多,他便越是光华璀璨。
方才樱招战至酣处,根本分不出神来查看自己究竟受了几处伤,也根本感觉不到疼痛,现下一切皆已结束,她才终于疼得开始发抖。
一只温热的大掌覆上她的手背,强行将正在嗜血的刑天从她手中摘下。剑柄被他握住,铮然入鞘。
只是那入鞘声听起来带着些怒意。
樱招不明所以地回头,正欲好好看看斩苍的脸,却只看到一张兽纹面具与一道精巧的下颌线。
她毫无顾忌地屈指弹了弹他的面具,问道:“怎么了?”
脾气实在不算好的魔尊大人耐着性子这样回道:“那剑灵,它该死。”
噢,的确是该死,若不是他让她毫无准备,她也不至于受这么大一通伤,流了这么多血。
所以人是不能意识到自己已经安全了对吗?
当手被斩苍握住时,她突然觉得自己好累,眼睛再看不到别的东西,只能看到他头顶上装饰着的几颗星子,一闪一闪的,交错着织成一片网,将她的心神捕捉了进去。
她又在他面前晕倒了。
樱招晕得不太安稳。
睡梦中看到的仍是杀阵中那片骷髅若岭、骸骨如林的景象。她走不出来,只能将刑天唤出来骂。
骂到对方一声不吭之后,她才有些木然地问道:“当年姑射神女的蒹葭,也是这般残忍吗?”
显出无头真身的刑天,坐在她旁边沉沉道:“比这更残忍。”
“可神佛不都是以慈悲为怀吗?”
“慈悲?”刑天冷笑一声,“我们对自己当然慈悲,可除了得道之人,其余任何,对我们来说,皆是奴隶与刍狗、蝼蚁而已。既是蝼蚁,又有什么不能拿来做笛做鼓的呢?”
就这样默了一会儿,他又说道:“本尊生前造了太多杀孽,所以被蒹葭困住时,几乎走火入魔,完全无法自控,更别说破阵了。罢了,既然你今日了了本尊一桩执念,我也甘心认你这个主人。反正,修士之命,再长也不过几百年而已,等你身死之后,本尊再去寻自由吧。”
樱招:“我谢谢你,现在就咒我死。”
刑天:“不谢。”
樱招愤而睁开眼,发现自己正睡在一处华美的床帐内。屋里的烛火朦胧一团,有道身影坐在她床榻旁,正俯身望着她。
“醒了?”
似曾相识的问话让她愣了愣,只是这次魔尊问话的语气比起上次温柔了不少。
虽然这次照样是她在给他添麻烦。
此时房间内只有他二人,斩苍已经将面具摘下,露出那张不愿意被太多人窥见的脸。二人无声对视了良久,像是对方眼睛里有什么属于自己的重要物品,一时间谁也没有率先弃守。
窗外传来一阵毫无秩序的虫鸣,正如此刻对视的二人毫无秩序的心跳。
“你又替我疗伤了?”樱招刚刚苏醒,眼睛睁得有点累,于是借着眨眼的当口儿败下阵来。
她举起受伤的胳膊,发现那里已经恢复了光洁,看起来像是从来没有被划破一般,身上的衣物被施了清洁咒,满身血污也已经被咒语洗净。
“嗯。”斩苍点点头。
他见她伸手摸了摸床榻,像是在找什么东西,便提醒道:“你的剑被我拿到院子里,用从极渊的寒冰冻着,那剑灵太不老实,须得吃点苦头。”
“噢……”樱招觉得他做得好,那剑灵是得受点教训。
“有用吗?”她很好奇。
“有用。”
“那便好。”
二人就这样漫无目的地闲扯了几句,斩苍突然说道:“那魔修已经被我关起来了,失了魂魄的那人如今情况还算稳定,我们正处在贺兰氏准备的一处别院中,今夜跟着一起上山之人都是她们的家兵,口风严实,你晕了大概两个时辰……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他以为,自樱招回中土后,他的生活便会回归原状的。
睁开眼再看不到那个聒噪生动的身影,每天按部就班地坐在魔尊的位子上,面对着同样的部下,处理着同样的事务。几十年来一直是如此,他感到习惯且安心。
对于那颗曾经失控过的心,他不再觉得无能为力。
纵使他将她的画像做成小人,还私下遣人去寻“蒹葭”的消息,这种种行为说来总有些自欺欺人,但那不重要。
可是现在,他好像已经完全无法再自欺欺人了。
她太不让人省心了,一个没看好就会让自己陷入这般险境。他若是今天没有赶到,他相信她最终肯定能找到办法来应对,只是,只是,他会无法原谅自己。
终于尝到苦果的魔尊决定顺应自己心意一次,像夏有凉风冬有雪,樱招于他,是无论晴天落雨一想到就会心脏抽搐的存在。
于是他缓缓俯下身子,正打算伸手捧住她的脑袋,樱招却转了转眼睛,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嗯,我还想问问你,我后肩上那条疤,是被你消除的吗?”
这个问题困扰她很久了,她真的很想知道。
樱招的发丝在方才疗伤时,已经被斩苍解开,几缕散发在烛火的照耀下,好像碎散的金子。
在她昏迷时,他亦痴坐在床榻旁望了她许久。望她微翘的鼻尖,望她柔软的唇,还有融融的细雪似的颈子。
术法做的小人只是一道虚影,他伸一伸手,便穿过去了。如今她真实地躺在他面前,他却无法做到像以前那样肆无忌惮地触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