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船身动了。牵云放下手中的活计,向她请示,要到甲板上看开船。范渺渺说道:“我也去。”将地图收好,不再想了。
她们二人走到甲板上。这时船已经慢慢驶离码头,船上人头攒动,不少人是新奇看一看热闹,也有人正在含泪与岸上的亲人作别。牵云抢先占到两个空位,赶紧请范渺渺过去,范渺渺走近,扶着栏杆,回望远去的新亭。
刚好快到中午,太阳直照头顶,简直叫她睁不开眼。身旁的牵云忽然叫道:“咦,那是令襄小姐,她们还没走。”说着,伸出双手,使劲向岸边的她们挥手。
范渺渺听到她说,便将手放在眉眼前作遮挡,定睛一看,柳令襄就站在岸边,而秋水在旁边正替她打伞遮阳。也许是牵云的动作太显眼,吸引到她们注意,秋水赶紧抬高伞面,只见得柳令襄伸长了手臂,回应招手。
范渺渺指指太阳,摆了摆手,示意她回去。柳令襄不知是否看懂了,反正没有理会,依旧向她挥手,范渺渺无奈,只好也一直与她招手作别。终于直到岸上的船帆、树木都连成天际一线,再看不清人影时,范渺渺才放下微酸的手臂,准备回舱休息。
甫一回头,看见李帘静就在身后。听说他常年在外游历,那么乘船于他,不会是很新鲜的事情,因此范渺渺是很吃惊的,竟在这里又碰到他。看见她的神情,李帘静沉默了一下,不经意地问:“是第一次出远门吗?”
“算是。”范渺渺拿不准他的用意,谨慎回答,以免不小心露出破绽。
李帘静没再多问什么,和她并肩看了一会儿的江景,才道:“沿途风景虽好,但江面春风料峭,还是要小心受了凉。”
范渺渺说道:“多谢李先生劝告,我们正要回舱。”叫上牵云,向他告辞。不料,李帘静顿了顿,在她背后低声说道:“那日要多谢你提醒。”
原来今日他迟疑半晌,只是为了道谢?范渺渺一面说着不必客气,一面放下心来,还以为他是因为察觉到她的不同,所以刻意接近,以便观察。
她托辞跟他告别,与牵云往回路走,刚到舱廊,面前的一间舱室突然被打开了,晏庄从里面走了出来。
迎面撞上,范渺渺不能再装作视而不见,只好跟他点头示意,随后交肩而过。晏庄靠在舱廊的墙面,想了一下,最后叫住了她,说道:“我那日在衙门见到了你。”
范渺渺微怔,慢半拍地明白了他的意思。既然看见了她,想必也看见了当时与她在一起的李帘静。“牵云,你先进去。”她回头吩咐道。牵云闻言,听话地走进舱室,并且带上了门。
范渺渺转身问他:“先生想跟我说什么呢?”
晏庄说道:“如果要避嫌,你就不该和李帘静走得太近。”
范渺渺眼神微诧,本来不明所以,转念却想到什么,内心十分震动,几乎是脱口而出:“你查过我。”所以,也知道了柳衔霜的私情。
晏庄并不接她这茬话,只道:“对付鲁三,你何须心慈手软,白与他周旋。”
在别人看来,她是自讨麻烦,惹祸上身,是没有考虑周全,但在他口中,竟觉得是她手下留情了。然而,范渺渺此刻心不在焉——先没想到那一层面——怔了半晌,脑袋轰然炸开般,一片空白,渐渐地,她醒过觉来,仿佛在大暑天午睡时盖了层薄被,背心捂出了湿嗒嗒的汗意,整张脸上也全笼着热气。
他一定,知道我是谁了,她喃喃地想。
鼓起勇气看进他眼里,却发现他脸上逆着光,只留下阴影的轮廓。原来他们身处的舱廊并不大,而他如今占据着仅有的狭窄的过道,完全将光线也挡住了。虽然她看不清,但能够肯定的是,此刻他的视线仍一直注视着自己——他会是以怎样的目光,注视着她这个曾经与他同处一个时代的人呢?
范渺渺很想亲眼看见,但他明显是狡猾的,整个人隐在背光面,只有她暴露在光中,被他一览无余她所有的情绪。
这样一想,不免很难为情,范渺渺匆忙别过脸去。晏庄忽而一哂,笑道:“我忘记了,你是擅于装不懂得。”说完,他自顾自地走了。面前骤然亮起,光洒落到她的脚下,范渺渺怔怔抬头看去,只望得见他的背影。
回到舱室里,范渺渺还在回想他说话那时的语气。什么叫作她擅于装不懂得?她不明白此情此景他说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自己如何能够得来他这样的评价?
愣着坐了半晌,一旁的牵云始终没有说话,脑袋也只管伏在桌上,一副闷声闷气的样子,范渺渺便觉得纳闷,走过去见她面色惨白,呼吸微沉,心知她是有些晕船了。一时抛开烦杂的心事,关心地问起她的情况。
牵云耷拉着双眼,说不碍事:“就是先前给江风一吹,有些难受。”
“难受你就先躺下来休息。”范渺渺说着,转身帮她倒了一碗水,放在她的面前,“先喝水簌簌口。”
牵云情急,连忙撑起半身,说道:“哪能让小姐来伺候我……”
范渺渺好笑地打断她,说道:“不想我接下来再伺候你几个月的话,你就乖乖地听吩咐,先将这碗水喝了,好好睡一觉再起来。”
牵云立即闭嘴,喝了几口水之后,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在舱室角落自己卷了一床铺盖,和衣睡了。在她睡着之前,范渺渺还依稀听见她含糊的声音,咕哝说:“小姐,有事叫我。”
范渺渺看她一眼,含笑摇头,随手拿起一本书来。舱室内倏忽之间变得安静,只有牵云浅而轻的呼吸声,再认真听,耳畔隐约还有浪花拍打礁石的波涛声。想到刚才发生的事情,她出了一阵神,等到黄昏照进舱室,方才惊觉到了傍晚。而那本书,掩饰地立在面前,一页也没有翻动过。
第五十二章 与他之间只有无尽的沉默。
之后几日, 牵云仍因晕船有所不适,为了不使她硬撑着起来服侍自己,范渺渺也减少出门, 几乎都闲在舱室内读书。所幸的是,这一程水路还有十一皇子跟前的亲随同行,因殿下交代过要对她们多加关照, 所以每日的餐食和药物都很及时送来, 多少免去了些许麻烦。
期间, 李帘静见她一直闭门不出, 曾经差人来过问,得知她身体并无大恙,便再也没来打搅。船到禹州那日, 还是范渺渺突然想起, 他们一行人就要在此处离船,改换陆路,进京赶考。
念在柳衔霜一番情谊上,范渺渺犹豫半晌, 最后决定去寒暄片刻,祝贺他此次考试高中。没想到去这一趟扑了个空, 船夫说他们一到禹州, 天还没亮, 就下了船。李帘静给她的感觉总是这样疏冷, 前些时日他在甲板上的搭讪, 或近日遣人来询问病情, 反而使她感到一阵陌生。或许, 他自己也觉得为难, 所以这次没惊动谁, 悄悄地就离开了。
很多日没出来走动,范渺渺心想,索性到甲板上观望。这时傍晚临近,正是寻常用饭时间,四周极其宁静,她轻手轻脚地走到栏杆那里,将两条胳膊搭在上面,向外张望,夕阳只剩点点余晖,洒落在江面上,如碎金般闪烁不停。身后忽有脚步靠近,察觉到是谁,她的腰背不觉慢慢挺直了。
“听说你近日身体有些不适。”晏庄双手撑住栏杆,和她一起欣赏晚江的美景,隔了一会儿才转过脸来,打量她少许,对她说道,“但看起来精神还好。”
范渺渺一怔,如实说那不是自己,晏庄便接着问道:“那么,为何总是闭门不出?”
“也许江风太大的缘故。”她张了张嘴,实在不知如何回答,只好随意搪塞。终于看向了他,状似漫不经心地问道,“不过,先生何以这样提问?”
“哦,这样。”晏庄一笑,道,“不然我还会以为,你是不是在躲着谁。”见范渺渺呼吸稍窒,故意停顿片刻,含笑反问说,“总不会是在躲我,对吗?”
范渺渺最近足不出户,固然有这样那样的原因,说到底,确也是为了避免和他碰上面,平白再来扰乱自己的心绪。认真想想,是从什么时候起?他的态度突然起了变化,完全不像之前才到新亭那样。现在的他,使她感到咄咄逼人,几乎不能从容面对。
就像如今这一句话,叫她怎样回答才好?范渺渺当然只有默然。
……
……
抵达汝州境内,范渺渺等人便下了船,扮作商旅继续长途跋涉。白日里乘车赶路,夜里投宿驿站,虽说与他总是能够见到,但碍于人多眼杂,两人倒没再有别的接触。很快,在路途上消磨掉的时间已有半月,这日刚到了宝丰县,因连日来多行山野荒径,以防遇险,她们主仆二人都只管闷在马车上昏睡,早已是无聊至极。众人在客栈整装完毕,牵云就提议说:“小姐,不如我陪你到县城里逛一逛。”
老皇帝派来的人还在路上,未知音讯,而春天早在行途中悄然降临,城内都是绿意盎然的气息,与接应的大掌柜碰过头之后,范渺渺便说:“搭了半个月的船,坐了半个月的马车,闷也给人闷坏了,出去散会心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