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兄长常繁霜坚信道:“我打听到她就是淮阳范家的长房长女。哦对了,你当年还去人家府上宣读了陛下的哀旨呢,你还记得吗?正是那位早年失怙的可怜的小姐。”
常小姐没留意到庄王一时的失神,只是见他们争来争去,暗自好笑,说道:“到底哪一个才是你们认识的那位小姐,请她出来相见不就知道了吗?”
庄王回过神来,说就是:“倘若她果真如你所言,是个爽快的姑娘,应当不会拘泥于见面的。”但常繁霜却迟疑着,说道:“然而范府家教严,上回我想要送她一匹大宛好马,托了好几层的关系,还不知最后是否到了她的手上。”
庄王笑说:“这样一来,岂不更有理由约她相见吗?”
常繁霜大概是觉得冒昧,所以迟迟不应。况且,他也不是太迟钝的人,期间偷觑庄王许多眼,终于说道:“王爷,不是我说,怎么你的兴致比我更好?难不成,你也喜欢那位范府的小姐?”
庄王果然静了一会儿,半晌后笑了:“别胡说。”
常小姐记得自己那时也不甚以为意,还打趣他说:“你分明是早有婚约的人,可不准与我哥哥抢心上人。”
庄王不置可否,说道:“不过是为他高兴而已。”继而他苦笑说,“但联想到自己,终究会感到一些难释怀。”
难释怀什么,其实大家心知肚明,只是不好明说。常小姐后来才知道,他的婚事是奉父母之命,自己做不得主,至于那位章小姐到底什么模样,得要等到新婚之夜才能够目睹——完全如同博/彩。而对于她自己的婚事,家里长辈和兄长也曾经讲过,他们一致认为庄王是个好人选,最重要是知根知底。她虽然心中有说不上的别扭,却只能默认长辈们的安排。之后给庄王知道了,特意过来跟她赔罪:“妹妹,恕我不能娶你。”
她心底如释重负,嘴上却不肯饶人,反问他道:“是不能,还是不愿意?”
“既是不能,也是不愿。”庄王如实答道。
不能,也就罢了,无非是朝堂上的君臣角逐。不愿,却算什么回答?常小姐十分不解,同时亦觉得很不服气,他一定是嫌她欠了温婉,但就算面对别的小姐,他多半也要嫌这嫌那——心气高得很哟。
这仇她一直记着,直到某日听闻他与一位章小姐定下了婚约。那日,她故意到他府上拜见,张口就问:“现在总算遇到一个让王爷心甘情愿的人了吗?”
庄王习惯与他们玩闹,并不生恼,埋头苦想了一会儿,抬头笑说:“也许是吧。”但是,熟悉如彼此,她分明看见他的脸上殊无快乐的神色。
“你不爱她,因为你从未见过她。”她忽然心生悔意,不该跟他斤斤计较,逞这一时嘴快。
“怎见得我不会?”庄王耸肩,很不以为然,“你,我,我们周围大多数人都会这样过完一生,没什么意外。”
虽极不情愿,但他说这话属实没错,他们凭什么就认为自己是例外呢?然而,当常小姐真正结识这位范小姐之后,突然对他那番“难释怀”的话,有了另一层的解释:他恐怕正因为知道渺渺喜欢着他,所以不能够释怀她的表现。不然,何必一反常态,锱铢必较,与她兄长争论着一位陌生的姑娘?
当然这些话不便给渺渺知道,而今毕竟已是徒劳,常小姐心想,纵使自己说出来,未必能使她心里好过一些——自己喜欢过的人,也曾因为自己而苦恼——这般滋味倘若放在平常,其实何尝不算是一种苦中作乐?然而,然而,逝者已矣。
她余了的话咽在心间,只对渺渺道:“范小姐,日后若有难处,只管写信交付。即使常家现在处境艰难,谈不上对你能有什么帮助,但也愿为你尽一份心力。”
渺渺一直很感念她这份心意。后来,为了妥善安置池官的女儿柳烟,自然而然地,先就想到去请常小姐帮忙。为此,渺渺亲自写了一封信,嘱托柳烟带去京城,投奔常府,过了月余,京中来信,原是柳烟向她报平安,说自己已在常府的安排下,找到一份寻常的活计,足以养活自己,请姑奶奶万勿挂念。
此后,柳烟也会偶尔回来祭奠池官,亦或是为她拜寿。那丫头自小不识字,自然也不懂得真正的地图该是什么样式,只晓得依样画下她记忆中的溪涧、小桥、院落与窑堡。也许,这份图纸便是她那时留存下来的吧?
范渺渺喟然一叹,哪怕现在想清楚了前因后果,她也无法解释给众人听。徐公公奉旨而来,不达目的不会罢休,他肯定是不相信的,而在场唯一知道她没说假话的那人,有着自己的思量,也未必肯搭腔帮她。
果然,只见晏庄寻思许久,提议大家散开,仔细寻找四周机巧。他说:“如今已知陵邑所在,又找到几处陪葬的坟茔,王陵应该就在不远处。我们一直在这附近打转,多半还是有机关的缘故。”
常灼刀表示认同,说道:“加之周围树木茂盛,机关如果藏在地底,更难使人寻到。”
晏庄说道:“这倒不怕,百年过去,饶是再精密的机关,也总会年久失修。我们只需一步一步地来,先找到机巧,之后何愁没有解决的办法。”
徐公公赞扬他有大将之风:“还是庄先生思绪清晰,就照着这么做吧。”
范渺渺实有说不出的无奈与心酸,但为着柳家,脸上不敢显露分毫,还要表现得更热络一些,免得引起徐公公的怀疑。好在,她是姑娘家,面对眼前一排阴森森的墓碑,脸色苍白,迈不开腿,总有可以解释的余地。
还是梁聍先谅解她的处境,温声说道:“柳小姐,天色暗下来了,倘若你感到害怕的话,先请侍卫护送你回到窑址那边吧。”
范渺渺正要多谢他的好意,那边埋身杂草的晏庄突然站了起来,说他找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致力于自掘坟墓的某人。
-
神道马雕参考昭陵六骏。
第五十八章 “大晏故庄宪王愉铭”
众人蜂拥围过去, 只见被晏庄清理出来的方寸地方,赫然留有石砌的遗迹。顺着那痕迹一路追踪,不出半个时辰, 一座被群峰环抱的山谷兀地出现在面前。视线两侧,是参天的古木,枝干密密麻麻, 往上望去, 只漏得下些许浅薄的日光。
甫一踏入, 方才发觉这里的灌木丛格外茂盛, 几乎到了成年男人齐腰的高度,人从里面穿行而过,不免簌簌作响, 惊得山林深处猿猴长鸣, 雀鸟嘤嘤——无处不有生机。与陵邑那边的死气沉沉相比,这里好似与世隔绝了一般。
感受着眼前这番景象,就连晏庄也难得露出怔然的神气,仿佛自己是误入此境的烂柯人, 半晌回不过神。还是常灼刀当先去到四处查看,回来说道:“群峰应当便是陵园的山门。”
徐公公感慨一通, 说道:“本以为王陵的建制布局该是四四方方, 陵园前该有高大的园墙、神道碑作为引导, 却原来一切是依山势而建, 都藏在了这山谷之中。”
梁聍指出:“这两面山峰耸然环立, 直入云端, 倒像是陵园旁的两座阙台。选址便得如此天工, 难怪时人称它作‘号墓为陵’, 今日一见, 果然有帝王规模。”
徐公公将头一点,虽然赞成他的观点,却道:“大人还是慎言。”当年永平皇帝命史官在青史册上勾去庄王陵址的记录时,民间一度众说纷纭,那一阵风向多认为庄王并未谋逆,是含冤而死,还列出了种种证据。但实际如何,朝廷至今未有定论,所以,大部分史学者仍将庄王晏愉认作是叛贼。“号墓为陵”虽是不假,但说他陵寝有帝王规模,却不妥当,要当心祸从口出。
梁聍神色一凝,忙应声听教。
这时大家都有些疲累了,徐公公便说,先进到陵园内再稍作歇息。于是众人沿着一旁的石砌小道,接力下到山谷底部,那里虽也是杂草丛生,然而脚踩上去明显感觉不同,有大道工巧,再看四周山壁,尽管有垂蔓缠绕,若是仔细辨认,便见得一座又一座的石像生穆然耸立,直指内城。
顾不得惊叹周围石像的栩栩如生,一行人顺着宽阔笔直的神道一路前行,经过七八座碑亭之后,正式进入陵园内城。一进去,抬眼即看见破殿颓垣,居于正中的大殿名为献殿,应是平日为庄王供奉祭品的享堂,面阔五间,进深五间,极为壮观,只是有一棵老树长歪,直插破屋檐,又经过百年的浸润,伟丽得耸入了半山云腰。
走上大殿的台阶,每个人都忍不住屏住呼吸,放轻脚步,不敢惊扰此间鬼神。在徐公公的示意下,两名带刀侍卫上前,推开了厚重宏伟的,落满尘灰的殿门。闷钝的推门声在山谷内响起,在那轰然打开的一瞬间,常灼刀察觉有异,率先比刀上前,晏庄则是不动声色地将手悬在腰间,只待情急时候拔刃。谁知虚惊一场,却原来是殿内一只山鼠,受惊蹿出,很快又消失在草丛间里了。
两名带刀侍卫相视一眼,想要走进殿内,却被迫因扬起的灰尘退了出来。稍待片刻,他们点起灯烛,试图再次进去,却又被殿内的阴风吹熄,视线受阻,不得不再次退出。